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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五章 一老一少

  雖然鼠年之末,京城郵市的生肖票一個勁的在漲。

  可殷悅還是按照寧衛民的吩咐,在1985年1月底,把手里的牛票全都拋掉了。

  出手的均價大概在三十塊左右,并不是最高價。

  但這些郵票拿在她的手里也不過二十天,卻連本帶利從郵市上套出九萬六的現金。

  那可是整整兩倍多的利啊。

  最終,殷悅不但替寧衛民從郵市上拿到了六萬多的現金利潤,她自己也得到了兩千塊酬勞,正好用于過年。

  就連老馮頭兒也跟著她賺了一萬多塊,對她感激戴德。

  甚至那兩個幫忙的小兄弟,也一人從她手里得了二百塊辛苦費。

  所有的參與者,全都美得不行。

  更何況殷悅的手里還有一些屬于她自己生肖票呢。

  那些豬啊、狗的,無不因為牛票炒作的聯動效應,同步上漲。

  所以年前她一算賬,自己的郵票竟然比入手時上漲了一倍有余。

  按郵市上的行情計算,她的個人資產差不多已經有七萬塊了。

  別看還不夠彌補全部的損失,但她從好姐妹手里借來的錢,無疑已經掙回來了。

  只要等到行情結束,她就能立刻還給寧衛民。

  毫無疑問,殷悅已經實質性的脫離了一窮二白的處境。

  這一票生意絕對是她從開始炒郵票起,在郵市上賺得最肥,也最安心的一次。

  這樣的感覺,真的讓她既激動又興奮,恍然如夢一般。

  正所謂多走幾步,風光無限。

  跟著寧衛民小試牛刀,她忽然就覺得原本復雜的炒作似乎變得很簡單了。

  這門生意不再壓力重重,也不再輕飄飄的無從把握,而是變得輕松,變得讓人胸有成竹。

  這種懸殊的對比,讓她越發認識到自己的局限與弱小,反過來對寧衛民的崇拜也就更深入骨髓。

  因此盡管套現之后,寧衛民就知會她,說沒事兒可以不去郵市了,讓她安心過節,好好歇歇,節后再戰。

  但殷悅卻不肯真的在家休息。

  她給了家里一千塊錢,把替奶奶跑腿兒忙年的事兒都交給了兩個放假在家的弟弟。

  自己則記著寧衛民讓他報班學會計的話,真去外頭找個地兒報了名,交了學費三百五。

  決定年后開始,就每天傍晚去上課。

  于此同時,她還天天跑到煤市街的服裝廠去上班,開始著手去熟悉相關的財務工作。

  半個月下來,她幾乎天天泡在街道服裝廠,不但和街道李主任、邊大媽、蘇錦這些人的關系越來越好。

  憑著勤快、客氣和親和的笑,也讓廠里的工人們都認可了她。

  另外,她也確實在財會工作上頗有天賦。

  至少陳年舊賬和諸多票據,她就靠著認真和不厭其煩,清理了一部分。

  寧衛民閑置在縫紉社保險柜里,長期積存下的三十五萬現金,也讓她不動聲色,分批轉存進了不同的銀行。

  這一切無疑都確保了寧衛民私人財產的安全性。

  反過來對于殷悅自己來說,她生活也因此變得越來越充實。

  無論公事、私事,全都走上了正規,自己的前程也有了更長遠的規劃,更光明的方向。

  于是乎這個除夕,殷悅就不打算再瞞著奶奶自己因一時糊涂,犯下大錯,離開皮爾卡頓的事實真相了。

  這天中午剛剛吃過飯,殷悅掏了五塊錢給兩個弟弟,把他們統統支出去買炮仗去了。

  自己則一邊給奶奶捏肩捶背,一邊把自己最近經歷過的事兒,以及眼下處境,跟奶奶做個交待。

  殷悅的坦白是小心翼翼的,有些事說得很委婉,非常注意措辭。

  不為別的,她不能不擔心奶奶知道真實的情況后的反應。

  奶奶會不會心驚肉跳呢?

  被嚇壞了可怎么好!

  奶奶會不會怪她不懂事呢?

  要是認為她學壞了,傷心難過可怎么辦!

  奶奶會不會為她的將來擔心?覺得她在街道廠干沒前景呢?

  要是因此吃不下,睡不著,那可…

  卻不料實際上與殷悅所想恰恰相反,奶奶竟然未動聲色,表現出了讓人難以置信的沉穩勁兒。

  而且等到靜靜聽她說完,奶奶還說出了一番讓她更意想不到的話。

  “你這孩子呀,其實打頭一陣你好幾天沒回家,奶奶就覺著你出事兒了。再后來,你人是回來了,可面色、神情、精氣神都不對,我就更確定你心里存著事兒。奶奶當時不問你,是等著你自己說,不想逼你,怕那樣的話你會更難受。如今你能告訴奶奶這些話,這就說明糟糕的狀況已經過去了,你差不多已經恢復過來了。哎,奶奶總算是踏實了,可也真心疼你呀,這樣長時間,你自己經受了這么多的磨難,還把這樣的苦一直藏在自己心里,想想真是不容易…

  這番豁達之極的話說得殷悅忍不住撲在奶奶的懷里,直掉眼淚。

  “奶奶,什么都不怪,就怪我自己太傻了。我沒聽您的話,總以為自己永遠會運氣好。結果什么都讓您說中了。我要是早把您的話都往心里去,也不至于…奶奶,難道您就一點不怪我么?我這回犯了糊涂,更做了錯事。幾乎差一點就坐牢了,幾乎差一點就把咱們家的日子給毀了,我成了一個壞人,真是對不起您哪。我知道我沒臉懇求您的原諒,您罵我吧,您打我吧…”

  這話說得老人家眼眶也濕了,雖然用手抹著殷悅臉上的眼淚,可老太太自己也在掉淚。

  “我的好孩子,你千萬別這么說。人這輩子誰還沒有行錯路的時候?誰沒有做過讓自己后悔的事兒?不犯錯是不可能的。重要的是吃過苦頭,就要記住教訓。至于你到底是好是壞,別人不清楚,奶奶還不清楚嘛。拿咱們這個家來說,今天的好日子其實全是你一個人奔來的。你打小就伺候著我這個行動不便的老太太,還幫著拉扯著你那兩個弟弟,吃了多少苦啊,當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你遠比同齡的孩子懂事,說話做事,向來特別的有分寸。而且還特別要強。咱們院兒里,人人都夸你。可誰又懂得這反而是你可憐之處啊。要是你爹媽還活著,怎么可能讓你一個人擔著這么多事兒?奶奶還能怪你嗎?奶奶不怪你,奶奶只怪自己老而無用,成了你的遲累…”

  “奶奶…”

  明明都知道除夕這天是不興落淚的,可這一老一少越說體己話,心里越發酸楚。

  終究還是忍不住淚如泉涌。

  好在老人總是更善于克制情緒的。

  抱頭痛哭了一會兒,便率先開始轉移話題。

  “大過年的,咱可不興再掉金豆兒了啊。其實我們都應該笑才對,別的不說,像我這樣有好命的老太太全國也沒幾個。有你這么個好孫女,在這幾年間,奶奶可真是享了福了。奶奶這一輩子呀,能有今天這樣的好日子過,已經知足極了。”

  殷悅也是靈氣十足的姑娘,當然知道這日子口兒悲切是不妥的,便也隨著奶奶的話頭兒,繼續往高興的事兒去說。

  “奶奶,您這話呀,只說對了一半。其實有您這樣的奶奶,我才真是命好。而您的福氣,那全是自己修來的。您看您,做什么是什么。做醋醋酸,做酒酒甜。哪怕同樣的東西,可您熬出那酸梅湯來就比別人家的好喝,您親手做出來的布鞋,我們穿上就是合腳就是舒服。人家都說這個叫手氣好,有大福的人才能這樣呢。”

  這幾句話出口,果然讓氣氛立刻好轉起來,聽得老人心里加倍的痛快。

  “你這孩子,嘴真甜,就會哄奶奶高興。反正不管咱們誰命好誰有福,如今的日子確實好了,這比什么都強。不過,孩子,咱們可不能忘本啊,恩情得刻在心上呢。這次你能逢兇化吉,苦盡甘來。還不是靠貴人相助,靠朋友幫襯啊。咱怎么也得表表心意呀,才不枉別人費心費力出手救你一遭。這么著,趁著過年放假,你把他們都請來,奶奶要做點好菜好好謝謝他們,尤其是你們那個經理,一定得來。他可是你的大恩人啊。上次來家,招待得太簡單了,我要是知道他…”

  “奶奶,我早跟那幾個好姐妹說好了。初三上午她們就過來。不過我們寧經理恐怕不行,過年天壇要辦廟會,離不開他呢。他可是掌控全局的人,還得負責出面接待領導和記者。”

  “這樣啊,你們這經理還真了不得…”

  老太太心思一轉,馬上又想到了補救辦法。

  “算了,想來人家這樣出眾的本事,大概也不會稀罕這點吃喝。我看,要不然,還是咱買點東西,你送過去給人家拜個年吧…”

  “奶奶,不用這樣吧。我們經理其實什么都不缺,他還管著壇宮飯莊呢。什么好煙好茶,糕點糖果,甚至洋煙洋酒,咖啡巧克力,壇宮飯莊里都有的是啊。咱送什么能讓人瞧得上啊?我真想不出…”

  “話不是這么說,送禮主要是份心意,送什么竭盡所能就好,只求無愧于心。人家當然可以看不上咱的東西,但咱卻不能不去。你也別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們經理我已經見過幾次,小伙子品行還真是不錯,毫無市儈之氣。尤其他的眼睛是清亮的,絕非揣著壞心思的人,言行舉止也坦蕩,且透著有教養。正因為這樣,你今后跟著他做事,奶奶才能放心,不用再擔心你上當吃虧…”

  奶奶的道理讓殷悅心服,但言外之意,也不禁讓殷悅面紅過耳。

  她不好意思的一聲嬌嗔,“奶奶…”

  幾乎同一時刻,在heb省靠近保定府的孫家村,數年未曾歸家的孫五福,也正喝酒喝得面紅耳赤,飄飄欲仙。

  這一年,他耐不住思鄉心切,終于鼓起勇氣決定回鄉探親。

  要說八年前他之所以逃出老家,背井離鄉靠拾荒過活,純屬年輕氣盛惹出的禍。

  當初就因為記工分的事兒跟生產隊里干事起了爭執,他最笨又爭不過人家,一沖動就掄起稿棒把人家頭給打破了。

  那民兵隊長還不帶著人抓他送官啊?

  所以這次回了老家,除了給家里帶的東西,孫五福還額外備了份兒厚禮。

  想要打點打點如今的村書記,設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另外,他也想借這次回家,把自己的身份證給辦了。

  否則,每個正式的身份,他在京城還是只能當一只見不了光的耗子。

  當然,在京城混久了,孫五福也懂得了辦事得軟硬兼施的道理。

  他明白光一味示好也不是事兒,弄不好就讓人當了豬羊,連皮帶骨給吞下肚。

  所以為了萬全,他來之前還特意請了天壇公園保衛處的熟人喝了頓酒。

  專門給自己弄了一份蓋了兩個大紅章的介紹信,作為護身符。

  在他看來,京城的天壇那是金字招牌,是中外皆知的地方。

  起碼在鄉下人的眼里,那就是故宮、天安門一樣閃著金光的存在。

  既然他有了天壇公園出具的回鄉探親證明,那就跟拿到了尚方寶劍差不多。

  知道他是打首都回來的,而且還是天壇的人,怕是連鄉長也不敢輕易動他。

  更別說,這一年以來,他還照了好多照片呢,這次也一樣帶在了身上。

  什么祈年殿、回音壁、齋宮、北神廚、丹陛橋、雙環萬壽亭,天壇的景點他幾乎都照遍了。

  關鍵還跟好多有頭有臉的人合了影。

  既有跟天壇園方干部和職工的合影,也有跟齋宮那些姑娘們的合影。

  既有跟旅行社的人和外國游客的合影,也有跟來參觀齋宮的知名演員合影。

  甚至他還坐過好幾次寧衛民、張士慧的汽車,一樣拍照留念了。

  就憑這個,難道還不能唬住老家那些沒多少見識的村干部?

  沒錯,事實充分證明,孫五福這些準備還真是沒白費心思,是完完全全的對癥下藥。

  因為從他2月18日歸家,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除夕上午去拜訪村書記。

  他的現實生活就仿佛變成了果戈里的——《欽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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