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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二章 神話

  “還…還讓我今后擔任運營部正職經理?鄒經理給我做副手?”

  “宋總,您怎么…怎么突然這么說?我…我實在沒想到…”

  在總經理辦公室,如同神話一樣的事兒就這么發生了!

  面對宋華桂、鄒國棟二人,坐在沙發上的寧衛民,從滿不在乎仰靠姿勢,一下子挺立著坐直了起來。

  他也像嚴麗一樣,正在經歷前所未有過的惶恐和不知所措。

  不為別的,就因為這個范圍僅限于他們三人之間的這個閉門小會。

  其進展方向,完全超出了他的預計。

  寧衛民原本是胸有成竹的。

  他以為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有一點基本已經毫無懸念,宋華桂肯定會答應他的要求。

  還有待確定的,無非是他究竟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而他所設想的,不外乎是三種結果而已。

  一,宋華桂早已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

  把他叫過來再聊一聊,無非是惺惺作態一番。

  最后除了留下專利,也會順帶打發他滾蛋走人,可謂得償所愿,一箭雙雕。

  二,宋華桂也可能出于惜才,認為他還有可利用的價值。

  那么留下專利,再提一些約束他的條件,以便能夠重新掌握他。

  或許就會給予他一定寬大處理,繼續讓他給公司拉車效勞。

  畢竟他給公司辦得事兒,從來都是漂漂亮亮的。

  他這么有用的人,只要愿意聽話,為什么要浪費呢?

  三,宋華桂還是講交情的,或許多少會念及往日的一些情分和他為公司立下的功勞。

  但與此同時,人家也看清了他腦袋后頭長著的反骨,不愿意再忍受他這個獨立于外,自行其是的下屬了。

  那么在辭退他的同時,或許也會把專利完璧歸趙,這叫好聚好散。

  說實話,最后這一種解決方式,其實就是寧衛民自己最期待的,差不多也是最完美的結果。

  無論怎么樣,他都不認為還有更好的東西在等著自己。

  比如宋華桂既肯留下他,又不要他的專利。

  那樣的話,就太不切實際了!

  非親非故,宋華桂憑什么這么偏袒他?

  而且作為公司的總經理,她又怎么跟其他高管解釋?

  肯定會從下面聽到的諸多質疑和反對的聲音。

  何況做出這樣的決定,根本就是毫無道理的。

  畢竟只要是從事服裝行業的人,誰都能看到“易拉得”這種領帶在國內市場的潛力,那幾乎就是剛性需要。

  畢竟寧衛民如今在天壇,是屬于一種聽調不聽宣的存在。

  這在任何一把手的眼里,都是個讓人討厭、礙眼的角色。

  那么如今既然對了景兒,宋華桂既能拿過專利來,為自己的工作成績添磚加瓦。

  又有機會拔掉寧衛民這根刺,痛痛快快,一了百了。

  而且她自己還能落個“成全”的好名聲,干嘛不呢?

  這是任何人都求之不得,何樂而不為的事兒啊!

  如果掉個個兒,換成寧衛民自己坐在宋華桂的位置上,他都抗拒不了這種誘惑。

  可現實就是這么蹊蹺,偏偏最不可能發生的情況,卻成了真實發生的結果,要多夢幻有多夢幻。

  實際上宋華桂不但真的這么干了,而且她還要提拔寧衛民,讓寧衛民成為鄒國棟的頂頭上司。

  這是不是也太匪夷所思了點兒?

  所以像這種毫無邏輯可言的好事臨頭,寧衛民可沒法高興得起來。

  此時此刻,他除了百思不得其解,最強烈的感覺,就是一種情況失控的恐慌和突如其來的驚嚇!

  “怎么?你不愿意?我還以為你會喜出望外的。”

  鄒國棟面無表情的說了一句。

  有點陰陽怪氣的語氣,能讓人一下子聯想到jk羅琳筆下因鄧布利多總是吃癟的斯內普教授。

  這自然讓寧衛民更為毛骨悚然。

  “不是不是,鄒經理,這…這可不是我意思!”

  “你…你就沒有什么話要說嘛!難道對此你就沒意見?

  “你…你…怎么這么淡定?難道你…早就知道?”

  眼瞅著寧衛民的瞳孔都放大了,宋華桂忍不住輕笑起來。

  “原來你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啊!我還以為你永遠都會像個有城府的中年人模樣呢!別緊張,小寧。我知道你現在的感覺很意外。可你不要擔心什么,只說你愿意不愿意?”

  這時寧衛民看看宋華桂,又看看鄒國棟。

  他的腦袋里亂得簡直是像放禮花彈一樣,炸開的還全是一個個碩大的問號。

  “為什么啊,宋總?雖然我很感激您對我器重。可您要不把做出這樣的決定的原因跟我說清楚,我真的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還能有什么原因?不就是因為你的能力足夠,功勞足夠嘛。就比如說這次暴露出的問題,我手下的店鋪,情況之嚴重,竟然比你放手不管的店要嚴重許多。所以我自愧不如,只有讓你來做運營部經理,才符合公司的需要和利益啊。”

  這話不是宋華桂說的,而是鄒國棟說的。

  他不但語氣堅定,而且相當認真。

  寧衛民卻因此更暈乎了。

  要知道他們彼此間,一直都算不得相處融洽,能井水不犯河水就不錯了。

  別的不說,剛才這鄒國棟不是還和他在會議室針鋒相對,爭得臉紅脖子粗嗎?

  這樣的肯定態度,絕對不應該是鄒國棟能表現出來的呀。

  按說這家伙只會盯著他的后背,伺機挑他的毛病。

  這是干什么?在宋華桂面前做戲嗎?

  然而宋華桂卻替鄒國棟的人品下了背書,說出的話再度令寧衛民吃驚不已。

  “你不用懷疑,國棟說的是真心話。他這個人,其實最講實際。如果你想靠說好聽的就獲得他的好感,那會很難。反過來,你工作中做出了實際成績,打動他卻比較容易。”

  “衛民,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我都得告訴你,其實早在你辦壇宮飯莊之前,國棟就跟我提過,說我們不是國企,不需要論資排輩,希望公司能破格提拔你,重用你。雖然你有些行事方式他看不慣,但你的才干和才華,他是欣賞的。”

  “尤其你的廣告策略,對于種種文化活動策劃,和后來捐款資助奧運會運動員的幾件事,在他看來,統統是驚艷之筆。所以他認為你是天生做大事的人。遠比他自己更適合運營部經理的位置。他還說只有年輕人才能這么有想法,這不是你的劣勢,反而是你的優勢。”

  “倒是我一直壓著這件事,只肯給予你物質上的獎勵。我不是怕別的,還是擔心你缺乏相應的能力。因為你的見識和眼光雖好,卻一直缺乏任事的勇氣和團結能力。雖然你待人挺和氣,可你內心是持才傲物,辦事一直比較獨。既不貪人之功,也不讓別人染指自己負責的事兒。”

  “尤其需要多部門一起協作的事,雖然最初可能是你的點子,可具體實施的時候,你往往主動推卻,不愿意參與具體執行。你還是愿意把精力放在自己全盤掌握,又能撈著好處的事兒上。很有點怕麻煩,自掃門前雪的意思。”

  “你別不愛聽,恕我直言,如果你一直是這樣,獨當一面尚可,但統籌全局不行。從不愿意吃虧的人,樣樣都要占便宜的人,是辦不成大事的。這樣的人,也是缺乏勇氣和擔當的人。咱們公司的任何一個部門的一把手,具體的業務能力反而不是很重要。但顧全大局的責任心,必須足夠才行。”

  “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得說,你隨后又開辦的壇宮飯莊讓我很是驚喜。我這不僅僅是夸你的裝修創意和經營方式上的奇思妙想,更是因為在團結他人和協調各方利益的事兒上,你有了極大的進步。你能和過去不合拍的公司高管們緩和關系,能把飯莊經營得有聲有色,并且能讓三個投資方都對你信任和滿意。足以證明你的組織能力、統籌能力,都比較符合做運營部正職經理的條件了。”

  “尤其是這一次,明明不關你的事兒,你卻能主動承擔起相關責任,而且能做出這么大的個人犧牲。為了彌補公司的損失,挽救下屬,甘愿放棄優厚的職務待遇,交出能帶給你個人巨大財富的專利。這都是我沒萬萬想到的。你的這種表現甚至大大超過了我的想象。現在誰要說你還不夠格做運營部的經理,我首先就要反駁。我不相信咱們公司還有任何一個人比你更有責任感。所以我對你能否勝任這個職位,再無半點存疑。”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讓我始終不明白的是一點,你從很久以前就開始明顯疏離總公司,好像要和這邊劃清界限似的。尤其對我個人,似乎怨念和戒心頗重啊。而且我越是對你釋放好意,你就越抗拒,越想疏遠。”

  “說實話,我總想找個機會跟你好好談談。開誠布公的談談。可由于總有要緊事兒或者是意外出現,這個想法也就一拖再拖,難以跟你及時溝通,解釋清誤會。我想,恐怕至今我們倆也存有一定的隔閡。這也應該是你今天對我的好意依然存疑,對提拔你充滿戒心的原因吧。可是我真的不明白這是為什么?我究竟做錯了什么,你現在能告訴我嗎?”

  宋華桂的這番話語氣輕柔、語速平穩,加上態度誠懇,微笑和煦。

  然而越是如此,寧衛民越感到如坐針氈,羞愧萬分。

  尤其是到最后的一聲發問,他臉上感覺臊得要命,簡直恨不得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哪兒還有勇氣把真實的答案訴之于口啊?

  當然,話說回來,還是有一定的可能性,宋華桂是在畫大餅,忽悠人,專撿好聽的說的。

  不過排除這一點,也不難。

  只需要問一個關鍵性的問題,看她答得出答不出,就能知道她是真心還是假意。

  “宋…宋總,我…我能再問您一句嗎?我想知道,如果我一直都是原地踏步的表現,您會怎么樣?如果我一直自私小氣,和同事們的關系冷淡呢?如果我沒開壇宮飯莊,這次也沒有站出來承擔責任呢?如果我對公司的團結還造成了破壞性效果,成為了公司不穩定的因素,您最后會怎么安排我?”

  “那我會很失望。既是對你,也是對我自己。”宋華桂依然淡淡笑著,“因為我身為你的上級,明明看到了你的不足,也很看好你。卻沒能促使你、啟發你變得更好,勝任更高的職務。這就是一種責任上的失敗,也有負你對公司做出的貢獻。”

  “我又能怎么安排你呢?留你這個不合群的人在身邊,對公司整體有負面作用。那就只能放你自由自在,出去單打獨斗了。好在公司的業務也有這方面的需要。我一直認為滬海是個不錯的選擇。實在不行,就放你發揮所長,去建立分公司,做個大區經理唄。也許這樣一來,實際工作的磕碰,會讓你變得成熟起來,快速長大的。”

  “你記住,有缺點的員工,在我的眼里,并非就不是好員工,就不值得培養。任何人只要愿意努力,都有價值。咱們公司的用人宗旨,向來都是人盡其才,人盡其用。我們會給職工盡可能提供上進的機會。也會盡力把每個職工放在最適合他們的職位上。浪費人才才是公司最不愿意看到的。”

  “當然,現在,肯定是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了。你已經變成了一個能擔得起擔子的人,能做大事的人。我現在就需要你來幫我的忙。徹底處理好這件事的首尾,并帶領公司的業務再上一個高臺階。”

  “而這個去滬海建立分公司的任務,就只有交給國棟了。正好,作為運營部的正職領導,他也需要為制度的失誤承擔一定的責任,冷靜的思考一下自己的工作方式的不足。這就算是對他的處罰了,也是給了他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看著寧衛民神情尷尬,欲言又止的樣子,宋華桂忽然又說。

  “你不要替別人平白操心,瞻前顧后的了。我不妨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我和國棟是親戚,他是我的外甥。所以他是沒有意見的。我們之間也不會因此存有芥蒂,他非常明白,我們做出這樣的安排,既是對公司負責,也是對他負責。”

  寧衛民現在知道自己錯了!

  他真的錯了!

  大錯特錯!

  敢情一切的誤會,仍舊是來自于自己是個井底的青蛙,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他覺得自己才華橫溢,功高蓋主,遭人所忌。

  但其實在人家宋華桂的心里,他還欠火候,缺磨煉呢。

  人家早把他一聲的缺點和藏不住的毛病都收于眼底了。

  他認為受到的苛刻和算計,其實滿是自己小心眼兒,瞎琢磨。

  倒是這位大姐好心好意的包容,一直是再給他改正缺點,獲得進步機會。

  甚至就連老爺子也錯了!

  像宋華桂這樣的人,能說出這樣頭頭是道,又正大光明的理由。

  是沒可能存著耍弄權術的心思,意圖卸磨殺驢,鳥盡弓藏的。

  極惡的另一面,當然是極善。

  老爺子只算到一種情形,只算到了皮爾卡頓公司勢力限于京城一地前提下,寧衛民難以避免的無奈。

  卻沒算到另一種可能,除了京城還有無盡的天地,可讓不肯屈于人下的寧衛民隨意馳騁。

  而宋華桂一直存有的就是這個打算。

  “宋…宋總,我太慚愧了,我錯誤了理解了您,我太狹隘了。前段時間,我凈胡思亂想了!這讓我怎么說好呢?大,大姐,您待我可真…”

  “吭吭!”鄒國棟突然強烈的咳嗽了兩聲,以此打斷了寧衛民。

  寧衛民楞了一下,半晌才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他情緒激動下恢復了舊日對宋華桂的稱呼,如今好像讓鄒國棟有點介意啊。

大熊貓文學    國潮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