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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一章 打蛇七寸

  就這樣,羅家中午擺了一桌子菜,米嬸兒還幫忙從副食店搞了點蒜腸和一只燒雞。

  喝的酒是寧衛民送羅師傅的即墨老酒,和羅廣亮孝敬他的虎骨酒。

  不得不說這大師好酒量,好飯量,即墨老酒喝得見了底,虎骨酒也干了二兩。

  一只燒雞幾乎全進了他的肚,連紅燒排骨,和酸菜白肉湯也喝了個凈光凈。

  看他饕餮一樣的吃相,羅師傅都快看飽了。

  覺著這可真是奇人一個,至少這胃口能趕上魯智深了,居然不怕讓油給糊著。

  酒足飯飽后,大師的神情便有些恍惚,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于是展被安枕,就在羅師傅大兒子的屋里歇息了。

  可笑米嬸兒和羅嬸兒,不但不讓羅師傅表達任何不滿,說趕緊把人送走的話。

  而且肩并肩,還一起在外頭輪流站崗,轟鳥看人。

  生怕攪了大師的修行,把個小院整得鴉雀無聲。

  大師這個覺也是真踏實。

  居然從日頭當空睡到日頭下山,甚至到了星星出齊,仍然在酣睡未醒。

  后來米嬸兒熬不住先回去了。

  而羅家為了等大師起來一起吃晚飯,連老兩口帶下班回來的羅廣盛和苗玉娟,全家一起傻坐到了晚上七點半。

  除了孩子有奶喝,其他人就這么干餓著。

  最后實在等不了了,

  羅家人只能自己先吃了。

  羅嬸兒有點怕耽誤了接功的大好時機,飯桌兒上沒完沒了埋怨羅師傅,

  怪他不該給大師那么多酒喝。

  羅師傅簡直冤枉極了,

  一摔筷子,

  氣得不吃了。

  “那是他自己沒出息貪杯,我可沒灌他。”

  直到羅家八仙桌上的老座鐘當當地打了八下,

  已經是真真正正的晚上了,大師才算有了動靜。

  只見大師打著酒嗝,衣領開著,

  從已經滿是屁臭酒臭的房間里走出來。

  聽羅嬸兒詢問他要不要吃晚飯,連連擺手。

  說自己只要吃了一頓,三天就不用吃了,這叫辟谷。

  跟著就說可以借功力了,

  讓羅嬸兒去叫米嬸兒,她們倆可以一起跟他出去站在樹底下,感應宇宙信息。

  羅師傅有心讓老伴就此打住,

  趕緊把瘟神送走。

  可羅嬸兒自去叫人,

  連兒子兒媳婦的勸都不聽。

  片刻,大師便帶頭站在當院,遙望夜空,

  口中念念有詞。

  羅嬸兒和米嬸兒自然不敢怠慢,

  也趕緊站在大師身后,

  學著大師的樣子,張開雙臂,掌心向上,

  伸向天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11月底的夜里,小風跟刀子似的,

  溫度恐怕有零度了,這滋味當然不好受。

  五分鐘后,

  米嬸兒站得有些麻,她偷偷換了個姿勢,瞄了一眼大師。

  大師雙目微閉,一臉肅穆,

  身體竟如鐵鑄的一般。

  羅嬸兒也覺得冷,

  一股寒氣從腳心往上冒,

  先在小腿部分迂回,

  后順著腰往左右擴散,到兩肩,到脖頸…

  尤其想到這時候屋里應該有爐旺火,就更想打噴嚏,使勁憋了,鼻子癢癢,不敢去揉。

  恍惚間覺得是羅廣亮回家來了,帶回來好幾個大皮箱,那些皮箱紅得像火,一挨近便烘烘地烤人。

  羅嬸兒問兒子,“這些都是什么?”

  羅廣亮說,“這是我搶別人的東西。”

  羅嬸兒說,“你別胡說,作奸犯科的事兒,咱家的人可不干。你不有正經事兒了嘛。衛民給你找的?”

  羅廣亮說,“衛民讓我干的活兒太累,哪兒有搶東西來的快。您看看我都搶了些什么?”

  說完打開那些皮箱。

  只見里面全是金銀財寶,但每一個物件兒上都有紅得不能再紅的鮮血。

  羅嬸兒天旋地轉,抱住小兒子說,“廣亮,你是要媽的命啊!你干了這樣的事兒,那不是得槍斃嘛!咱家人全都沒法活了啊!”

  說著,眼睛往上翻,渾身打戰,再也站不住了,就往下蹲…

  這時候大師已經收功。

  米嬸兒亦收功。

  大師問米嬸兒,“恁有啥感覺?”

  米嬸兒說,“沒什么感覺呀,

  就是冷。”

  大師說,“常言道,高處不勝寒,上面比這里還冷,恁有冷的感覺就說明恁與上頭的氣接通了,上面的涼氣傳下來了,嗯就覺得冷。恁可知俺這次私下授業,從此少了多少功力。那得恢復兩年呢。恁倆人是不是也得意思意思?每個人拿個三十五十的出來謝謝師啊…”

  總算說到關鍵地方了。

  說實話,這一天上躥下跳的,大師忙和來忙和去,為的就是這個時候。

  可偏偏穩拿把攥的事兒,卻因為羅嬸兒的反常,還沒法弄了。

  因為羅嬸兒這會兒還蹲在地上手舞足蹈,嘴里哼哼嘰嘰。

  米嬸兒告訴她收功了,羅嬸兒依舊,完全充耳不聞。

  米嬸兒就問大師,“她這是怎么了?”

  大師聲稱這是練功練偏了,是練功中的一種普遍現象,只需糾偏就行了。

  米嬸兒就讓大師快給大妞糾偏。

  大師說在糾偏之前他先得看看她這是咋偏的,怎么就把她弄偏的。

  大師又入定了,讓米嬸幫忙先按著人,容他運功。

  結果羅嬸兒哭鬧加劇,米嬸兒按不住,羅家的人也依次全出來了。

  谷痩</span羅師傅一看自己老伴兒被折騰成這個樣子,當場就急眼了。

  米嬸兒還幫大師圓場呢,說大師在努力糾偏。

  大師就開始圍著羅嬸兒比比劃劃,嘴里吱吱呀呀地亂轉。

  結果羅師傅把他一把推開,吩咐大兒子,“廣盛,找根繩先把這東西拴樹上,讓鄰居們幫忙先看著。等咱把你媽送醫院就把這小子送公安局,我看他還能成什么精。”

  好,這大師一聽要拴他,當機立斷,撒丫子就往門口跑。

  米嬸兒背后叫他,“大師,您怎么走了?這怎么話說的,咱當面把誤會說清楚不就完了。”

  大師說,“恁這院的氣場不正,跟俺犯沖。算俺倒霉,其實俺早就算到近日將有一劫,原來應在這里…”

  話音未落,人已無影無蹤,似乎真有宇宙功,能飛檐走壁一樣。

  羅家因為亂成一團,急著安撫照顧羅嬸兒,也顧不上其他,就這么讓大師借機跑了。

  等人送到了醫院,急診大夫給扎了一針,羅嬸兒才長出一口氣,悠悠地哭了出來。

  羅師傅問大夫,這癥狀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夫說是癔病。

  羅師傅不知道什么是癔病。

  大夫說這病有個洋名字,一說誰都知道,叫歇斯底里癥。

  羅師傅“哦”了一聲,這時候悔不當初啊。

  他怎么都沒想到,這事兒末了,還真讓康術德給說著了。

  羅嬸兒因為這事兒生了病,好幾天沒下地,羅家人都鬧了一肚子氣。

  米嬸兒也覺得里外不是人了,不但對不起羅家,連氣功班他都不好意思去了。

  當然,實際上她也沒法再去了。

  那位大師以犯沖不合,氣場不正,給她和羅嬸兒都開革了,不認這倆徒弟了。

  但這事兒還沒完呢,羅廣亮在家里出事兒的當天晚上不在,住在玄武門飯店了。

  等他回來后知道什么情況,可就坐不住了。

  他這人,說穩當也穩當,說沖動也沖動。看分什么事兒。

  他自己不怕受委屈,可至親受難他可受不了,尤其是親媽啊。

  于是血氣方剛沖了頭,他找米嬸兒帶著他就去了東單公園。

  接連去了兩天,終于堵著了大師,然后當眾這通胖揍啊。

  “孫子,讓你騙人,讓你騙人…”嘴里罵著,羅廣亮就把大師揍成了孩子們當下最愛玩的貝貝球。

  那是滿地的打滾兒啊。

  門牙打掉了不說,肋巴條還踹折了一根。

  大師的凄涼程度,也就比被魯提轄打死的鎮關西稍微好那么一點。

  毫無疑問,羅廣亮是真解了氣了,給羅嬸兒報了仇。

  但也因為這件事,他又二進宮,進局子了。

  敢情現場,大師們的信徒們報了警,然后又集體圍住他和米嬸兒不讓走。

  羅廣亮其實能硬沖出去的,可他不能保證米嬸兒不受傷啊。

  所以沒轍了,他不能連累米嬸兒,那有違他做人的行事原則。

  也只能踏實等著民警來束手就擒,該怎么著怎么著了。

  不管怎么說,盡管情有可緣,但打人肯定是不對的。

  尤其這已經構成了輕微傷害,而且羅廣亮還有相關前科,再加上這又趕上了從重從嚴還沒過去的尾聲階段,受害者一方又不依不饒的。

  可想而知,要是本著最壞的結果去,真擔上刑事責任,這后果能糟糕到什么程度。

  所以羅家人這本來有理又變成沒理的事兒,簡直窩心到家了。

  他們要想羅廣亮不坐牢,唯一的辦法就是私了,那就不得不和坑了自己的人低聲下氣求和。

  不過好在寧衛民是會伸手相助的。

  這種關鍵的時候,作為羅家最信任的人,作為羅廣亮的靠山,自然是他出面,全權代表羅家去和大師談判。

  結果他一出馬,還真就把這讓人頭疼的事兒順利解決了。

  大師很快親自找到派出所,很大度的表示不予追究,不予索賠,此事純屬誤會,到此為止。

  就連經辦此事的東單派出所所長都好奇寧衛民是怎么做到的。

  寧衛民是這么跟所長說的。

  “他也得敢耍橫啊!這事兒他捂還來不及呢。說他是騙子別人不信,可這事兒要傳出去那人家怎么看他?他還教不教徒弟了?您別忘了,他比誰都在乎名聲啊!我跟他是這么說的,你要再不依不饒的,我就把記者找來,讓這事兒見報。幫你好好揚名,讓大家都知道知道,你這么一氣功大師,是怎么讓個普通人給揍了的,還揍得這么慘…”

  打蛇打七寸!

  沒別的評價了!

  老警察沖他舉起了大拇指,“你真應該干我們這行!”

  可實際上呢,這也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罷了。

  還有一個更關鍵原因,寧衛民可沒告訴派出所。

  不過等到回去后,他倒是跟院兒里鄰居們都說了。

  “狗屁大師!就一騙子!那老小子我認識,是當初東郊垃圾場和我一起拾荒的盲流子。我們都叫他老帽兒,最謊話溜丟的一個人。好像當年,他就是搞迷信那一套,出了事兒才跑出來的。放心吧,揍了也就揍了。不會有后遺癥的,他以后也不會再出現在東單公園。這我保證。除非他不怕自己被派出所查個底兒掉,遣送原籍,數罪并罰。”

  于是扇兒胡同2號院的鄰居們都踏實了。

  唯有米嬸兒,越發羞于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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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熊貓文學    國潮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