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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六章 九天仙女

  下午從家里一瘸一拐的離開時,年京不但腳疼,臉也疼。

  可想了想,其實他還真沒什么地方可去。

  通常情況下,這種事男人無法對任何人言。

  只能深埋在心里,自己舔舐傷口,考量對策。

  如果實在受不了情緒的負擔,頂多是另找個由頭兒,去跟最親密、最信任的哥們兒狂歡一場,暫時麻醉自己。

  還得注意,千萬不能喝多了,以免酒后失言,追悔莫及。

  而且年京既沒有什么真正的好哥們,身上更沒有幾個錢。

  于是想想,也只有先回父母家了。

  至于臉上的傷,年京找了個合適的借口,裝作騎車跟個冒失鬼撞上了。

  別說,年京比江惠的運氣要好。

  雖然是狼狽的匆忙而來,也沒給父母帶什么東西。

  可作為這個貧寒家庭里最有出息的孩子,作為四鄰八舍唯一一個有官職的人,難得回家一趟的年京,還是受到了相當熱情的款待。

  從小看他長大的老鄰居與之碰面,全都熱情備至的與他打招呼,一口一個“年科長”。

  家里無論爸媽還是兩個姐姐都把他當貴客。

  尤其母親,看到他的傷,不但又著急、又心疼的給他上藥。

  還一個勁兒咒罵那個實際上并不存在的交通肇事者。

  并且拿出兩塊多錢讓大姐出門買了條草魚回來,要晚飯加個菜。

  父親則歡天喜地的拉著他坐在自己身邊,問他工作和生活是否順利。

  甚至吃飯時,父親還主動給他倒酒,全家人都眼睜睜靜候他最先動筷子。

  可這樣禮遇,反倒讓年京的心情更壓抑了。

  因為他一看這陣勢,就猜到自己家里怕是有事要他辦。

  果不其然,爸爸在幾杯酒后就開口了。

  有點不好意思的說自己快退休了,家里閑著也不是事。

  希望年京最好能幫著找個看大門或者守夜的兼差,讓他再給家里弄幾個錢貼補日子。

  而媽媽和兩個姐姐,同樣在為二姐的閨女訂奶的事兒發愁。

  敢情家里人估量著二姐生的是個女孩吃的不多,自打那孩子出生,就給孩子就訂了一瓶奶。

  結果倆月之后,孩子飯量大了,每天都吃不夠,到了晚上能餓得直哭。

  想再找奶站改成兩瓶奶吧,卻已經不能夠了,人家不給辦。

  所以這事兒也得讓年京幫忙。

  實話實說,要放在過去,年京絕對大包大攬下來。

  他根本不用跟江惠說,就能給辦了。

  可問題是他自己清楚,他仗的是江家的勢啊。

  眼下都跟江惠鬧到這份上了,而且很可能,他就不是江家的女婿了。

  那還能辦嗎?就是抓緊時間辦了,也會吃倒賬啊?

  所以這次他遲疑了,猶豫了。

  而他的家人也因此變得唯唯諾諾,有點膽戰心驚了。

  似乎還以為他們自己提了什么過分的要求。

  這讓年京比可憐自己,更可憐這些親人們。

  于是也只有硬著頭皮先答應了下來。

  如此,他的親人們才恢復自然,又開始爭著夸他有本事,笑盈盈的跟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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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親人們終究不敢長時間留他,生怕他回去晚了,江惠會不高興。

  實際上沒到八點,酒勁兒燒得年京眼珠子還紅著,謹小慎微的家人們就開始提醒他該回家了。

  送他出門時,父母還一個勁叮囑家里不用他太掛念,說沒有大事盡量不會給他添麻煩。

  只要他過好自己的小日子,跟江惠別紅臉、別吵架就好。

  就這樣,年京便又騎車出了小胡同,然后在大街上繼續無家可歸的游蕩。

  而他的心情其實并沒有因為家人的溫暖而好多少,反倒多了份情感包袱和精神負擔。

  所以盡管今年京城大辦夜市,街上到處是鮮麗的瓜果,繁榮的景象,動人的少女,也難以讓他心生一點興致。

  他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不想去任何地方,也不想見人,什么都不能引起他的興趣。

  他感到神經麻木,如同電視劇《射雕英雄傳》里被點了穴位的人,周身麻痹。

  同時又感到難以承受的壓抑和恐懼。

  因而忍不住開始反思和檢討自己今天的行為。

  太不理智了!

  既然裝聾作啞都這么久了,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何必非要現在就毀了一切?

  雖然說沒有男人能忍這種氣,能忍就不是人了。

  可我不是已經把奸夫給送“進去”了嘛。

  這也就夠了。

  何必非要跟她吵呢?

  為什么非要把話挑明呢?

  家丑不可外揚。

  要為這個離了,別人不一樣恥笑我?

  哎,不該忘了天多高,地多厚。

  這下可好,當忍不忍,嘴上是痛快了,可也算是作繭自縛了。

  事到如今又該怎么辦呢?

  自己的朋友里,好像只有寧衛民不受江家勢力的影響,也有能力幫自己一把。

  那么他就是自己最后的指望了。

  可…可是人都是勢利眼,我們的交情又屬普通。

  我如果不是江家的女婿了,多半還會被江家報復,他還會對我伸出援手嗎?

  年京邊想邊走,漫無目的,在街上一直逛到深夜。

  直到人群散盡,車也蟄伏,只留下一盞盞昏暗的路燈。

  最后就連燈下僅剩的兩個下棋的老人都收拾棋盤走人了。

  就剩下年京自己站在燈影里,呆呆地望著兩個老人離去的背影。

  他眼睛濕濕的,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心想,自己怎么就混到這份兒上了?

  居然連只野貓也不如,就連個去處都沒有了。

  他更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的晚年或許也變成這樣,又老又窮、無人理睬。

  說真的,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要變老變丑,變成眼前這兩個老人一樣,穿著一條破背心,拿著大蒲扇在燈下下棋,那他寧愿不要活得那么久。

  只要活著一天,他都要活得像模像樣的。

  他堅決不過這樣的日子。

  而他的家里人是不能不過這樣的日子。

  倘若他也變成這樣,誰給父親找兼差,給小侄女解決喝奶的問題呢?

  所以他不要再跟江惠吵架了。

  甚至愿意說好話,遞降表,只求生活回到原有的軌跡。

  他的確不敢惹江家。

  岳父岳母即便沒給他多少東西,可要想毀了他的生活還是輕而易舉的。

  總之,由于倍感小人物對于生活無能為力的悲涼。

  年京下定了決心,他須用眼淚與甜言蜜語感動江惠,挽回局面。

  哪怕扇自己的耳光,跪地求饒罵自己一頓,能換得江惠回心轉意就行。

  骨氣這東西沒用,那是莽夫的特征。

  他得學韓信,先忍胯下之辱,才好徐徐圖之…

  終于回到了家門口,時間已經凌晨兩點了。

  由于從外面看,整棟樓一片漆黑。

  所以年京掏鑰匙開門的時候,沒有刻意的輕手輕腳。

  他心想大概江惠是跑到娘家去了,或者是已經回臥室睡了。

  有什么事兒,看來只好睡一覺再說了。

  卻沒想到一打開門,客廳里就有了動靜。

  黑暗的房間里,沙發的位置上居然坐起一個人來。

  “你回來了?現在幾點了?我怎…怎么睡著了?”

  聽聲音正是江惠!

  年京一愣怔之后,立刻戲精附體,如計劃中那樣“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然后故作激動的樣子,半跪半爬著過去,抱住了江惠的腳,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開始違心的祈求。

  “老婆,我錯了!我不是人!我脾氣臭!我不該胡亂猜忌你!更不該胡說八道傷了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是太愛你了,因為嫉妒作祟,才昏了頭啊!求求你,惠兒,千萬別離開我…”

  而接下來的述說,他只提江惠的好處,說自己的壞處,而且把它們夸大了許多倍,仿佛江惠是世間最完美的女人。

  然而江惠的反應卻是那么的蹊蹺。

  既無痛恨,也無嬌嗔,更沒有喜歡,只顯出了不平常的冷靜和沉穩。

  “別鬧了,你用不著這樣。你先起來,咱們好好談談。”

  “談談,有什么好談的?錯都在我。老婆,我就想跪著,否則沒法贖罪。你想怎么罰我都行?只是不要離婚,否則我就去死…”

  年京決定要把苦情戲演到極致,甚至不惜拙劣的模仿電視劇里的狗血橋段。

  然而真正的生活還是突破了他的想象。

  “你不談,那就我說。我們可以不離婚。但總這么鬧下去,這么過日子也沒意思。”

  “我認真想了,責任也不全在你,當初我們結婚就有些草率,看著一切都挺好,可想想從第一天起裂痕就存在。而且婚后我也沒能正確的認識到自己和你的處境,這才讓矛盾越積累越深。”

  “但現在我清楚的認識到了,我已經嫁人,我們成了一個小家,就不能再事事都依靠父母和哥哥。我們今后只能靠我們自己。”

  “所以,我有點理解你了,你的不滿情緒其實是有一定合理性的。我的意思是,我會替你的前程,去跟爸爸談談。最好,我的職務也調整一下。現在的社會變化太快,我也不想圖清閑了。我們兩個人一起努力,總比一個人好…”

  莫大的幸福就是這么突然降臨的。

  黑燈瞎火的屋里,雖然看不清江惠的表情,一時也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

  但一跪不起的年京已經真的相信,自己的老婆就是九天仙女下凡塵。

大熊貓文學    國潮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