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衛民辦事永遠都是理、利、情三者并舉。
在如何解決工廠騰退房屋一事上,因為他既有法理和政策支持,又拿出了讓人心動的東西。
和景山街道辦的魏主任算在大致方向上達成了共識。
然而這還只是開始。
接下來在商議該如何遷走普通居民的具體問題上,寧衛民也依然從這三方面出發,說得魏主任心服口服。
“魏主任,由于房管部門能給提供的安置房屋有限。對于現有占據此處的六十幾戶住家,想要同時遷走。顯然不現實。我覺得原則上,其實咱們可以用分批動遷,給安置房 和貨幣補償雙管齊下的辦法。”
“我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有人實在沒房可搬,無處可去的,那當然得為他們提供住房了。我也不可能為了把房要回來,就讓大家流離失所啊。”
“可同時我也認為,有人是能夠自己找著住處的,可能條件差一點,或是嫌麻煩,不那么情愿搬走而已。所以為了鼓勵他們遷走,我很愿意提供相應的貨幣補貼。”
“另外,有關安置房的分配目標,我傾向于讓居委會首先找居住面積最困難的人家談。因為有些人家實在太難了。有的是三代人,或是四五口人擠在一間小房里,不到一兩 平米的人均面積。這樣的人家肯定是最心甘情愿,也最迫切,需要改善居住條件的。”
“具體搬遷方式,咱們可以按人頭算,以戶籍人口而定,每口人給五平米。如果房源面積不足以補償戶口上的人口,住戶仍然愿意搬走的。那么相差的面積,每平米我補償 住戶一百元。”
“如果有人覺得能夠自己找到住處,愿意選擇相應的貨幣補償。那既可以按人頭算,也可以按房屋面積算。按人頭算是一個人三百元。按面積算是每平米一百元。這可以讓 居民根據自身情況自主選擇,大家覺得怎么合適就怎么來。”
別看寧衛民沒干過房地產,也沒干過拆遷,可他了解人性啊。
何況他有這超越了三十年時間的見識,曾經親眼見證過我國房地產熱潮無比繁榮興盛景象。
有關動遷的矛盾和五花八門的新鮮事,網絡上自然全見識過了。
尤其對于三十年后政府已經總結得相當成熟的動遷補償方案,他也有一定程度了解。
正所謂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嘛。
有針對性的學個一鱗半爪,拿到這兒來,就管用。
不用多說,感情方面的永遠都是最穩妥的把柄。
藍崢像被抓住了尾巴的狗,趕緊告饒。
“嘿,你個小嵐子…好好,我怕你了行嗎?放心吧,我答應你的事兒,哪次沒做到?”
“這么說他接受了?”
“接受了。不過一開始,他是拒絕的,后來還真是你的信管用了。這小子,脾氣就跟你說的似的。面團兒包了塊硬石頭,他要不樂意,能把人崩掉大牙。這樣的人就是活魏延,腦袋后頭有反骨啊…”
“干嘛,干嘛呀。瞎說。人家那叫有骨氣…”
“怎么個意思你?又夸他。我還沒見你這么夸過人呢。藍嵐,跟哥說實話,你到底對他有沒有那意思啊?你可千萬別騙我啊,讓我回頭跟爸媽沒法交待。告訴你啊,我能給他工作,也能再拿走。”
“沒有,當然沒有。哥。你瞧你,自己瞎琢磨什么啊。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不跟你說了,我掛了…”
兄妹倆越逗越急眼,藍嵐都被哥哥說得臉紅了。
心煩意亂,她就要終止對話。
但沒想到,藍崢下一句話又把她勾住了,甚至讓她的心里重重跳了一下。
“別掛,等等,差點忘了告訴你了,那個寧衛民為了表達謝意,還送你件兒禮物呢,托我轉交你。你就不想知道是什么?…”
“什么?他還給我件禮物?那…你就收了?”
“收了。嗨,不是什么貴重東西,一幅畫兒罷了。純屬留個紀念。”
“啊,一幅畫兒?”
“是啊,一副徐悲鴻畫的蘭花。尺幅不算大。題跋倒是特別…等等,我打開給你念念。”
藍崢說著便去展開了畫卷。
隨后又清了清嗓子,這才念到。
“宛在幽巖里,窈窕深谷中。眾生貪擾攘,無復理芳容。”
“怎么樣?這馬屁工夫夠可以的吧?他還挺文藝,這是拿畫喻人,把你都捧上天了。”
“你說他主意多,腦子快,現在我是信了。我看這小子沒在官場混,算是浪費了。”
“不過話說回來了,越是這樣,他越不適合你。像這樣的人,沒有家庭,無論上下都夠得著,心計還這么多。要多危險有多危險。這就是咱爸最怕你遇見的那種人。你對他沒想法,挺好。”
“你可得記住答應家里的話啊,考上大學之前,什么也不想。別再讓爸媽…”
藍崢還在滔滔不絕的說著,但電話那邊藍嵐已經不耐煩了。
“哥呀,你怎么老這樣啊,無聊不無聊?你給我把畫收好了,回去我要的。”
幾句嗔怪之后,這次藍嵐是真把電話掛斷了。
不過說實話,就連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老半天沒緩過神來,就跟入魔了似的站在原地,忍不住還在琢磨那畫上的題跋。
尤其剛才聽到哥哥念出幾句話時,她的心坎上像是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噴出來似的。
她從中隱隱體味到一種格外可貴而又格外親近的…激動。
同時也感到思維、情感、判斷力,統統全都被攪亂了。
不為別的,就因為這樣的文言往往語義模糊。
如何理解,幾層意思,全在于人們自己的主觀意識。
而她的感受就不像哥哥藍崢那么簡單,她會想得更多一些。
的確,寧衛民是有借畫喻人的意思。
為了表達謝意,在夸她幽蘭一朵,高潔如華。
可同時,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身份地位的暗喻呢?
寧衛民有沒有在感嘆兩人緣分已盡,今后將會各行其路,漸行漸遠的意思?
在說她是一株深谷之蘭,自己實難觸及?
又或是恰恰反過來,寧衛民告訴她,她不會是孤芳自賞。
他在表達另一種可能性…
亂了,藍嵐心緒全亂了。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回到房間的。
什么事也干不下去了,心里持續的騷動不安。
走到窗前,望著越來越昏黑,已經掛上了月牙的窗外。
這個向來充滿陽光、難有憂愁,幾乎不知哭為何物女孩子。
竟然體驗到了一種林黛玉式的靈性與傷感。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讓寧衛民害怕的事兒嗎?
他還會有拿不定主意,顧慮重重的時候嗎?
好像是有的。
像今天,藍嵐的信和藍崢的那些話,就給寧衛民造成了這樣的效果。
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心靈震蕩。
藍嵐這個姑娘在寧衛民的眼里,簡直太不可思議。
明明和他認識沒多久,接觸也不多,而且年齡又小,也沒什么城府。
卻比他曾經接觸過的所有人更懂得他的內心,是真正能夠看穿他的人。
這樣的特質,仿佛是一種強大的吸引力。
忍不住讓寧衛民對她心生親切、感動、興奮。
甚至渴望再見到她,能痛痛快快,做更多傾訴。
但同時,這也讓寧衛民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威脅。
因他向來都是把情感當做無意義的累贅。
認為那東西只能他變得軟弱、遲鈍、猶豫不決,會讓他在生意場上處于下風。
尤其是男女之情這東西,最容易造成重大的經濟損失。
把情感寄托在一個姑娘身上,在他看來,恐怕是天底下最傻的事兒了。
他也從沒想過,更不敢相信,自己也會因為一種說不出原因的悸動。
隱隱盼著開展一段俗之又俗的羅曼史。
這樣的自己是陌生的,讓他恐懼。
他怕失控,怕這樣無法確定結果以及所帶來的一切情感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