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消息,這幾句話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傳遍了工體外圍郵票販子的耳朵。
所以體育場外的郵票販子們,誰也不做生意了,第一反應就是去親眼看看情況是否屬實。
當他們發現的確有人,站在路邊舉著紙箱板做的牌子,以十元的價錢收整版郵票之后,全是心跳不已。
因為剛才他們還在以七八塊錢一版的價錢往外兜售,自以為把別人當瓜切了。
沒想到現在看起來,似乎是自己才是瓜,做了虧本生意呀。
有人反應快,立刻跑上前去要求交易。
結果他身上帶的幾十版當場就被收了。
那收貨的主兒從懷里拿出一沓大團結,按郵票的版數點了幾十張,特痛快的錢貨兩訖。
這下子,大家伙心里再無一絲的存疑,誰也顧不得捶胸頓足,品味錯賣郵票的那點苦澀了。
所有人都跟打了雞血似的,一擁而上啊。
誰也不肯落后,爭著搶著要把自己身上的郵票送上去。
不為別的,萬一這主兒身上就這么一沓兒,那落后面的不就傻了嗎?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手快有,手慢無啊。
可誰都沒想到,這主還真“款”,情況遠比大家預計的要好得多。
三十三版…五十六版…二十一版…四十八版…四十二版…五十版…這么些貨,收貨的這位,居然連眼睛都不帶眨的,挨個全吃下來。
人家是一沓又一沓的從懷里往外拿錢啊。
直到吃到第七位,碰上個一氣兒要出手六十版的郵票販子。
這位“款”,才終于有了資金耗盡的跡象。
這主兒數清楚了自己手里,僅剩二十八張票子,嘆了口氣,沒能再從身上掏出一沓新票子來。
這一下讓那等著啐吐沫點鈔票的郵票販子,從欣喜一下變成了黯然。
如此的反差并不難理解。
雖然是好事,但一口大肥肉,居然就剩下一半了,還能怎么想呢?
更別說還有人惦記著要把他這僅有的一點葷腥搶走呢。
就后面的聽一個聲音喊,“收我的吧,大哥,我有三十版,也不多要,就換您手里這些錢。”
這一下可好,一個小子降價了,其他的人也跟著紛紛跳水。
“別啊,收我的吧,我三十二版!”
“兄弟,我三十五版!”
一眨眼的工夫,就落價落到了七八塊一版的地步了。
給這要賣六十四版的郵票販子氣得啊,回身就忍不住罵上了。
“哎哎,你們丫也忒損了!誠心毀我呀!剛才干嘛去了?有你們這樣戧行的嘛!”
后面幾個自認為輪不上了,本身就煩呢。
何況天天混跡街頭,能干這個的,誰又是好脾氣的?
一聽居然帶臟口了,立馬就有人不服了。
“孫子!怎么說話呢你?你丫你丫的,打你丫頭養的!”
“就是,你爹媽沒教你怎么說話啊。今兒還就毀你了,就戧你行了!”
“傻青,早就看你不順眼了。我們哥兒幾個能讓你小子一張都賣不出去,信嗎?”
眼瞅著好事要變壞事,這就要奔著打群架去了。
然而就這時候,讓所有郵票販子都沒想到的情況發生了。
那位收貨的主兒居然干預了,而且口氣是難以想象的豪橫。
“哎哎,瞧你們這點出息,都至于的嘛。你們到底還賣不賣了?要賣就別瞎吵吵,都好好等著。你們的貨我都要了,幾分鐘的事兒,一會兒我就有錢給你們了。”
說完他就往馬路對面走,隨后更讓人吃驚的事兒發生了。
這幫票販子一直看著這位走到了一輛黑色的轎車旁邊,敲敲車窗。
那汽車后面的深色車窗就降了下來。
這主兒低下頭說了幾句話,就把剛才收來的一皮包整版郵票都送了進去。
幾乎同時,里面伸出一雙手又塞給他三沓“大團結”!
好嘛!又是三沓啊!
而且有見識的,此時還認出那汽車居然是嶄新的皇冠!
這幫小子沒人再互相敵視了。
表面上盡管還彼此怒目相向,可對視的眼神里卻意味深長,其實都是在震驚。
現在這他們每一個,心情都特復雜。
一個是在后悔剛才彼此的內訌了。
完全沒必要自相殘殺呀,這不合著他們自己把自己當瓜切了嘛!
二就是想不出這是什么人,居然能開著這么好的車來收郵票!
這下好,明明能十塊,變成七八塊了,忒冤了!
可誰又敢反悔呢?
誰都不傻,就沖這汽車就知道,這主兒深不可測啊。
說實話,這個時候他們這些人才叫失落呢,而且是集體性的。
就像他們好幾個人手拉著手,一起從頂高的樓頂上閉著眼跳了下來…
然而事情到這一步,竟然還有轉折。
很快,他們幾個就發現,自己的失落和失望居然全是庸人自擾。
因為這主兒拿錢回來之后,一句豪言壯語出口,就讓他們記了一輩子。
“別什么七塊八塊的了,不好算,麻煩!說十塊就十塊,咱還是外甥打燈籠吧。”
好家伙啊!什么叫牛,這就叫牛!
這幫小子聽見這句,簡直美透了,沮喪一掃而空,是真有心當場叫一聲娘舅啊!
所以打這兒起,這一天工體郵票銷售現場的真正瘋狂開始了!
就這幫工體外面的郵票販子,一旦賣完了手里的貨,那仍然是急得上躥下跳。
都知道該抓緊時間,各顯神通去跟工體里面的同伙傳遞消息。
“十元一版!根本不討價還價!有貨人家就收!”
“我操,開著皇冠收郵票啊!東門一輛,北門一輛,有多少要多少!”
“哎哎,甭管這是哪廟的神仙了!你還是趕緊把貨先給我,快著點吧!”
“對對,人家可說了,待不了多久,反正錢花光了就走!麻利兒的啊…”
至于這些消息和拿到手里的大團結,也同樣刺激的里面的郵票販子們都火急火燎,嗷嗷叫。
就這樣,郵票現場的情況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向啊。
但凡知道消息的郵票的販子們,打這兒起全都只進不出了。
有的郵票販子甚至因為得消息晚了,還中了招兒。
很冤枉的被同行以七八塊的價碼把貨全給切走了。
等恍然大悟才知道悔之晚矣,那個捶胸頓足啊。
要是人多勢眾的還能找回去再談談。
要是散兵游勇,只能自認倒霉吃了這個信息落后的虧。
當然,所有的郵票販子,肯定是不在隊伍后面轉悠了。
都急茬的跑到了前頭,專找有集郵證的人聊。
聊什么呢?
很簡單,他們直接開價要從這些人手里收郵票,說帶出一張整版的可以付給他們七塊錢。
錢沒帶夠都沒關系,郵票販子有錢,可以墊上。
誰要是肯把兩張整版都專讓,郵票販子甚至肯白送給誰散票。
不用說,有人原本是打算少買的,這時候當然很愿意賺點外快了。
可這種交易,也不會順利的進行,因為同業競爭是無處不在的,尤其是來錢快的投機市場。
你開七塊,我就開七塊五,你送雙聯張,我就送四方聯。
你還別離開,只要你敢離開,我就能過去戧行。
那可想而知,這工體里面銷售現場的秩序會是什么樣吧?
那真是雞飛狗跳,就沒個安生時候了!
誰讓金錢動人心呢,而且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
有了伸手就能夠著的錢,這些郵票販子們,自然會想盡一切辦法閃轉騰挪。
哪怕頭破血流,也要贏得這場爭奪財富的戰爭。
于是每個郵票販子幾乎都瘋了,戰斗力瞬間報表,幾乎個個都把潛力刺激出來了。
但于此同時,集郵公司作為銷售方,不但感受到了維護秩序的壓力,更感到了銷售上的壓力倍增。
要知道,之前可不是每個有集郵證的人都是兩版兩版的買啊。
那集郵公司的大經理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敢當眾保證人人都能買到郵票的。
可現在不同了,因為郵票販子們開始雇人帶貨,兩版兩版賣掉的郵票越來越多了。
眼瞅著鼠年整版票流水一樣的賣掉了,那集郵公司的人還能不急眼嘛。
可急也沒用啊,因為目前的局勢是集郵公司的人,以四五百人對兩萬,已經沒有余力再做更多的事兒了。
他們就像身處一個處處漏水的大木船,僅僅只能見洞補洞,勉力維持而已。
而且只要稍有不慎,現場就能真正的亂起來。
這就是缺乏組織經驗,導致力所不及的惡性循環啊。
他們唯一能做的,只能扛。
至少也要抗一個半小時,扛到中午吃飯時間。
那還有正當的理由暫停銷售,去想對策。
于是人頭涌動中,在集郵公司大經理咬牙切齒的關注中,鼠年生肖郵票,以極高的效率一版一版的被買下,被送出,被送到東門和北門的兩輛汽車里。
反觀兩輛皇冠車里的風景,卻是另一幅安逸自在,輕松至極的畫面。
就像東門的那輛皇冠車里,坐在駕駛室里的寧衛民開著暖風,喝著茶水,冒著小煙,在跟沙經理和齊彥軍兩個年齡較大的公司高管閑聊。
那兩位也端著自己的保溫杯喝著事先灌好的熱咖啡。
他們看著外面鬧鬧哄哄的風景,心情是極為輕松自在的,其實說是幸災樂禍才是最準確的。
“哎哎,看看,又吵起來了!這幫人可真是一團散沙啊!瞧他們凍得那樣,就這還有精力動手呢。”
大概是因為收來郵票進展順利,齊彥軍滿臉通紅,已經極度興奮。
看著兩個郵票販子產生矛盾,他甚至還起了賭性。
“哎哎,你們說,誰最后能把郵票拿過來換錢?我押那矮個兒的,十塊,怎么樣?誰跟我賭?”
寧衛民笑笑沒言聲,沙經理瞥了一眼。
“老齊,過分了啊。你就沒點同情心嗎?他們誰來也夠可憐的。要知道咱們打算把郵票炒多高,就這幫人,那一準能哭死。”
齊彥軍不禁哈哈大笑。“你這個老沙啊,還說我,你才是最壞的那個。我要告訴他們怎么回事,一準一通老拳把你打死。”
跟著又面朝寧衛民,“沒想到啊,收郵票會是這么容易。寧經理,你這主意可太高明了。”
“拿牌子一招攬,愿者上鉤。這幫郵票販子自己就尋著味兒過來了,螞蟻搬家一樣的把我們需要的整版郵票給咱們送來。”
“我原先還以為會很麻煩,什么整的散的一把抓,光問就夠亂的了。我琢磨,靠你這倆伙計出面,怎么也不可能扛得住呢。沒想到,真沒想到。”
“不過我倒是有個問題,剛才那些郵票販子都愿意降價了,你這干嘛還非要堅持十塊錢收呢?咱們能降低點成本不好嗎?你沒必要這么早就樹立起價格標桿吧?”
這是標準的公司白領對話模式,先夸再質疑。
說兩句好聽的,再發出不同的聲音,以免得罪人。
寧衛民便耐心解釋,“沒辦法,咱們這事兒急啊。我追求高效率,就必須要有高獎勵。如果咱們跟他們討價還價,那這事兒就慢了。”
“就剛開始的時候,郵票才好弄。如果他們動力不足,咱們能收上來的郵票就少了。豈不浪費了黃金時間段。”
“而且他們也就有可能會去思考,為什么咱們會這么大張旗鼓的囤貨。那等他們反應過來,咱們還能收到貨嗎?事實上,這就是個短平快的事兒。”
“據我估計,最晚過午,這事兒就有人能明白過來了。到時候就不會有人再盯著咱們扔出來的這點誘餌了,這幫票販子手里有了錢也會心思活泛的。你信不信,下午就會有人掉過頭來跟咱們搶貨。”
“哦!”老齊一拍大腿,“我明白了,所以說,咱們吸貨就這幾個小時,佩服佩服!”
這話一說,沙經理也不禁附和起來。
“他精明的地兒還不止這個,看見沒有,就這輛皇冠車往這兒一停,咱們的錢貨就都安全了。里頭再怎么鬧跟咱們沒丁點關系。就是有人找來了,有穿官衣的要查這件事。看見這輛車,他們心里也得打個突。不敢問咱們。是不是?衛民?”
齊彥軍此時恍然大悟,“我說呢,這寧經理自己有車不用,非借來兩輛這么牛的車,敢情還有這么一層呢。”
寧衛民趕緊應承,“是沙經理過獎了,我這點小謀略瞞不過他的眼睛。反正車是壇宮名下的嘛,我周末借用一下,也不費什么事兒。關鍵還是這車設施不多,坐著舒服,勞動你們大駕,幫我掌管錢和郵票,自然不能委屈你們。”
寧衛民這話其實藏著不少。
因為實際上,他還有心利用這兩輛車的好辨識的特點,形成一種視覺的標桿,以后市場高潮時,合理運用會有奇效。
只不過這些手段,他就不愿意再跟兩個合伙人詳細解釋了。
沒想到沙經理,雖然識破不了這些,卻挑了他話里另外的漏洞。
不無埋怨的說。
“得了,還舒服呢?這輛車里就你能吸煙。我們倆都得憋著。公平嗎?”
這話讓寧衛民不禁笑了。
“哈哈,這沒辦法的事兒,誰讓你們一個掌管郵票的箱子,一個掌管錢箱子。你們的職責所在啊。萬一失火,可不是開玩笑啊。要不你們換著來我副駕上抽…”
沙經理和齊彥軍不禁大為意動,可偏偏就這個時候,窗戶又被敲響了。
是羅廣亮。
他把頭低下了,又送進來二百來版,拿走了三千塊。
這一下,老天不作美,沙經理和齊彥軍又都有事做了。
為了記賬,只能無奈的又忍了煙癮。
看到他們的表情,寧衛民卻得意極了。
自己嘿嘿樂了起來,然后打開了錄音機。
沙經理和齊彥軍不禁大為意動,可偏偏就這個時候,窗戶又被敲響了。
是羅廣亮。
他把頭低下了,又送進來二百來版,拿走了三千塊。
這一下,老天不作美,沙經理和齊彥軍又都有事做了。
為了記賬,只能無奈的又忍了煙癮。
看到他們的表情,寧衛民卻得意極了。
自己嘿嘿樂了起來,然后打開了錄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