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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二章 大場面

  其實張士慧不知道,寧衛民不想讓他沾邊,還真的是為他好。

  寧衛民深知從事投機行為的負面性。

  從這里面撈錢,就像火中取栗。

  那是對人性的極限挑戰,充滿了誘惑和陷阱,具有賭博一樣的成癮性。

  如果不能堅持原則,恪守底線,任由貪心泛濫,那就是萬劫不復。

  如同電影《華爾街:金錢永不眠》中,邁克爾道格拉斯扮演的戈登所說的那樣。

  “這是條通向破產的不歸路。這是系統性、全球性的惡性循環,就像癌癥一樣,是一種絕癥。”

  以寧衛民對張士慧的了解,并不認為張士慧的性格,有可能適應這種游戲的環境和規則,具備成為贏家的潛力。

  那么對張士慧來說,結果就一定是個悲劇。

  雖然帶著哥們兒一起賺錢不難,可寧衛民也不希望親手把自己的好哥們兒變成個守株待兔的廢人。

  更不可能像看孩子一樣照看張士慧一輩子。

  那么既然知道,張士慧無論跟著他賺到多少,最后離開他都會輸掉。

  那還不如索性讓張士慧從沒有擁有過更好。

  何況他自己做投機,自然就無暇顧及公事。

  這個時候,也確實需要有張士慧這樣的人,幫自己把家看好。

  說句心里話,身邊能幫他忙的人不少,但他只信任這個陪著自己一路走過來的哥們兒。

  反倒是皮爾卡頓總公司的那些人,在他的心里,其實并沒多大份量。

  那些人只是這樁生意中,為他分擔風險的幌子,只是一些工具人而已。

  他之所以愿意給他們分甜頭,只是為了資金、人力、收集籌碼上,獲得一些有效的幫助,能讓這件事更穩妥,更輕省點。

  另外,他也需要跟那些人站在一起,才能把自己幕后大莊的身份藏得更深。

  俗話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

  雖然他篤定了這次郵票投機不會出事,可也要為預料不到的“黑天鵝”事件做防御性準備。

  這些高管們,背后的人脈,社會關系,聯合起來是相當巨大的力量。

  更何況十幾個公司高管,加在一起,就等于大半個皮爾卡頓公司。

  哪怕真有人發現了郵票炒作的事兒,一直查到他們的頭上。

  恐怕礙于牽涉進此事的人太多,宋華桂也是不可能行棄卒保車之舉,對他們不管不顧的。

  而且皮爾卡頓的大部分高管一起出了事兒,必定是要驚動上頭的。

  那有關部門處理起來,肯定會相當慎重。

  即便是法不容情,可這種事兒有十幾個人一起分擔罪名,那落在自己身上的板子自然就輕多啦。

  退一萬步講,至少還有迷魂陣的作用。

  查到這一步,絕不會有人會想到,他背著這些高管自己還偷偷下了重注。

  這,就是寧衛民的真正盤算!

  想想看吧,這小子藏在兩層幕后的最大的獲利者。

  卻因此承擔最低的風險,還能讓這些人念他的好。

  什么叫收益最大化?

  這才叫收益最大化!

  光“當婊子又立牌坊”這句話,都已經不足以形容他了。

  這句話的前面還必須得加個“真”字才行。

  至于寧衛民會把羅廣亮和小陶拉進來幫忙,除了確實需要他們這樣能混跡街頭的幫手之外,也是因為這倆人心都不大,對生活很知足。

  再加上主從關系是從一開始就清晰確定的,羅廣亮為人又穩當,有主心骨,他也能管住小陶。

  那么無論對羅廣亮和小陶,還是寧衛民自己,這種合作都不存在什么隱患。

  最后,有關于郵票投機背后的參與邏輯,說起來就更簡單了。

  要知道,溫飽不但能思,而且還能助長貪欲。

  當代的人還是很質樸的,尤其是在經濟方面。

  換個不好聽的說法,就是被管乖了。

  所以過去沒有錢的時候,人們壓根不會對投機動什么想頭。

  大多數人對待貧困的態度就是順其自然,一個字——忍。

  可如今不一樣了,國家對經濟管制放松了,老百姓的收入也增加了,對美好日子的向往和欲望都提高了。

  偏偏手里的錢是不可能做到一步到位,把想買的東西都買回家的。

  這個時候,人們要是發現除了從嘴里摳錢,一點點的攢,還有更快來錢的道兒。

  而且短期內就能翻倍,只要躺著就能掙錢。

  又有幾個人能扛住這種誘惑呢?

  這是人性使然,已經跟五六十年代的人所代表的消費需求無關了。

  更關鍵的是,當前的社會形勢除了人心思動之外,就連天時、地利也占全了啊。

  我國改革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就是周期性很強。

  每隔三年五年都要搞一個治理整頓,后來被叫做“宏觀調控”。

  在早期,1978年開始搞改革,到1981年就出現了經濟過熱就開始急剎車。

  急剎車以后又慢慢經濟復蘇,到1983年年底經濟出現了一個整體復蘇的跡象。

  1984年初偉人南巡講話,經濟又開始熱起來。

  從當前《京城建設總體規劃方案》的出臺,和國家經濟會議的主要議題是提高經濟效益來看,寧衛民就知道國家又開動印鈔機,面向京城要打開水龍頭了。

  那么官方放出來的資金自然會有一大批通過各種途徑,最后下沉到民間去。

  而京城的老百姓因為幾次工資調整,又已經和其他二線城市拉大了距離。

  這地方可以說,本身就比別處錢多,當然是極為有利于投機的條件。

  何況大城市的人因為開放得早,經濟發達,也要比其他地方能見到的好東西多。

  自然人們的欲望就強烈,禁不住誘惑。

  所以這個時候郵票在京城掀起第一輪牛市,從歷史的角度來分析,根本就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事兒。

  而張士慧所不理解的一切,在寧衛民的眼里,是那么理所應當,合情合理。

  1984年2月12日,春節過后,大家重回工作崗位后的第一個周日。

  這一天注定要載入我國郵票發展歷程的史冊。

  因為在京城,集郵愛好者們為了買到生肖鼠票。

  竟然發生了比1984年1月5日,生肖鼠票第一天發行熱賣時,還要驚世駭俗的場面!

  敢情今年“鬧耗子”的場面,因為寧衛民的潛伏產生了蝴蝶效應,搞得連夜排大隊的場面比原有歷史更為火爆。

  事后,諸多報紙的渲染報道和眾多群眾的來信,無不讓郵政部門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

  再加上集郵總公司的營業部這邊也確實怕了,他們就沒遇到過這么多人求購郵票的時候。

  最后決定,鑒于京城集郵者們的購買熱情巨大,干脆把京城庫存待售的鼠年生肖郵票全都集中到一起,拿到一個空曠、夠大的場所,搞個專賣會。

  各個郵票營業部則停止鼠年生肖票的銷售,以便能夠正常的工作。

  集郵公司的領導們,甚至還打算趁機再銷售一下各個營業部庫存積壓的郵票,以便讓壞事變成好事。

  就這樣,場地最終選定在了工人體育場,集郵公司決定集體去那兒“練攤”。

  他們臨時租用了體育場的辦公區域。

  東邊那間辦公室,掛著個牌子叫“銷售組”。

  里面安排了一百多人,輪換倒班負責銷售。

  銷售組后邊還有間辦公室,里面也安排了一百來人,上書“安全組”,專門負責維護秩序。

  安全組后邊是后勤組,差不多三十多人。

  主要負責搬運銷售的郵品,以及為銷售和安保人員安排餐飯。

  后勤組的后邊是應急組,這個組實際上是權力最大的組。

  因為是由集郵公司領導、公安局領導組成的,專門處理突發事件。

  誰也不能否認,如此的陣容確實是很重視了。

  這個方案匯報給上級也沒挑出毛病來。

  于是這件事就通過了,緊跟著在《京城晚報》、《京城日報》上刊登了廣告,對公眾公布了鼠年生肖郵票的最新售賣方式。

  周日,早九點至下午五點,工人體育場,需要帶集郵證,每人限購兩版。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集郵總公司方面自以為沒有四五百人應付不了的場面,卻算錯了兩件事。

  一是工人體育場過于寬闊,秩序實在是不好維持。

  二就是有蓄謀已久的“壞人”摻和了進來。

  竟然直接守在了工體銷售現場,以高價收購鼠票。

  所以這一天,依然成了讓集郵公司的工作人員們筋疲力盡、提心吊膽的一天。

  這天凌晨六點多鐘,天剛開始放亮。

  工體的北門和東門就都沸騰了…

  據目測每個門口都起碼有兩三千人,其中至少一半的人,急不可耐的圍在門口的鐵柵欄處,翹起腳尖在直勾勾的瞭望著里面。

  這樣的場面,按理說本應該引起警惕的,也有時間進行安排的。

  可問題是工體能容納六萬兩千人的觀眾,這對體育場的人來說司空見慣,他們也沒太在意。

  更沒跟集郵公司的人和公安局打招呼。

  結果等到了八點鐘一到,工體的人就把大門給打開了。

  這樣一來,再等郵政服務人員們來準備開業的時候。

  看到工體里面人山人海的景象,都緊張得頭上冒汗了,擔心這秩序無法維持。

  集郵公司負責人到了一看,更是嚇了一跳。

  他覺著要是這么著就開始賣的話,兩萬多人一起往前沖,往售賣攤前及,這秩序必亂無疑。

  于是緊急召集各部門領導商量對策。

  “我說各位,這剛幾點啊,怎么就這么些人來了?難道都是買郵票的嗎?這可比1月5日,人多太多了。也太邪門了。”

  手下們每個人七嘴八舌的回復。

  “經理,這些人應該都是排隊買郵票的,還有很多人雇人排隊呢。”

  “不不不,不見得,咱們這兒的人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就是愛看熱鬧。我剛才來的時候,看見不少早上晨練的也進來了,有的老頭兒還拎著鳥籠子呢,明顯看熱鬧的啊。”

  “領導,是啊,那邊好像有輛賣豆腐腦和燒餅的三輪車也混進來了。咱們是不是應該驗驗他們手里的集郵證啊。要沒有應該清理出去…”

  最后這位,確實說的在理。

  可惜,說晚了,兩萬多人這都進來了,還怎么甄別?還怎么清理?

  挨個查呀,那得查到多咱去?這馬上到點了,郵票還賣不賣了。

  所以沒轍,只能臨時應變,派人拿大喇叭在現場游走者喊吧。

  一是規范隊列,同時告知銷售原則和細節,不排隊不出示集郵者不賣。

  二也是告訴那些看熱鬧的,我們這兒是賣郵票呢。

  沒集郵證你就是排隊過去了也買不了,趕緊走人。

  三是趕緊讓工體的人把外面的鐵柵欄大門拉上,后來的人不能再放了,得等里面的顧客“消化”一些才行。

  別說,這到真的有效。

  好些好事而來的人,一搞清楚怎么回事,覺得與己無關,確實就散去了。

  現場秩序也得到了很好的維護,隊伍雖然亂了點,但還是排起來了。

  早晨九點,快到零售的時間了,郵迷們一個個喜笑顏開,滿臉期待…

  這時偏偏現場又亂了,鬧起很大的動靜。

  集郵公司的經理自然大大的急眼。

  “怎么回事,臨到要開賣了倒亂起來了?誰在外面鬧事?”

  手下人來報,“經理,大事不好,排在后面的人都往前面擠,有人還惡意加塞,秩序有點混亂…”

  經理不滿了,“快去派人維持秩序,這樣混亂我們不能賣!”

  手下人又說,“安保組已經過去了,但估計秩序也很難控制。因為排隊的人太多了,都怕排在后面買不上。”

  就這樣還不算完你,因為里面鬧,外面鐵柵欄大門處還有人鬧。

  更多的人,路遠的人,此時陸陸續續繼續往工體趕來聚集。

  他們看到自己連鐵柵欄門都進不去了,里面又是那樣的人聲鼎沸。

  都認為沒希望買到這生肖郵票了,情緒就有些崩潰。

  有的人開始“痛說革命家史”,訴說自家來晚的原因。

  有的人說自己多么喜愛集郵,同郵票的不解之緣已經有段時間了。

  還有人掏出集郵證,證明自己是資深骨灰級的玩家。

  再后來就開始一起向前擁。

  外面的人不管扒著欄桿的,還是墊著腳尖的,都一起狂喊“我們要買郵票!”

  結果又吸引來更多看熱鬧的人,也想進來摻和一下如此的盛況。

  讓誰來看,這局面都很難平和收場!

  集郵公司的負責人,一見這場面頓時手腳冰涼。

  他以前就沒見過陣勢,感覺如同他在部隊時的軍演。

  那是后悔極了,覺著還不如在和平門的營業部賣呢,很有點作繭自縛之感。

大熊貓文學    國潮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