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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九章 柳暗花明

  或許是因為那個從天上下來的叫做“年”的小男孩兒,擁有我們民族的特性。

  他是個很勤奮,也很有責任心的仙童。

  并不是只顧年底趕走“夕”獸,完成本職工作便罷。

  同時他也愿意讓人們心想事成,把幸福和吉祥撒遍人間。

  所以在大年三十,這一年中最為特殊的一天,他還主動兼顧了一些圣誕老人和土地爺的工作,以至于有許多神奇的事情發生。

  在這一天,幸福并不只眷顧于只身漂泊在大洋彼岸的米曉冉一人。

  還有更多的人,都真切地感受到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的生活奇跡。

  京城的友誼醫院,住院部病區。

  在病退當天,被兒子氣暈倒地的蔣三昌,是真病了。

  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已經七天了,如今還是覺得頭暈眼花,腳底下沒勁兒。

  醫生都說,幸好被送來及時,才沒“彈了弦子”。

  所以雖然年底醫院允許能夠行動的病人回家過年。

  大多數病人無論能動不能動的,都是想盡辦法,拼盡全力也要回家。

  可就因為不愿意看見那忤逆的兒子蔣國強,以免違反醫生不允許他動氣的醫囑,他就成了醫院里病人中的另類。

  死活都不肯讓家人來接自己,非要執拗的獨自留在病房里過年。

  可留下來就能不生氣嗎?

  當然不!

  實際上越是一個人待著,越是愛胡思亂想。

  不用說,大年三十這天,病區里的病人和護士簡直少得可憐。

  蔣師傅只能為自己的固執買單,獨自承受著孤苦伶仃、冷冷清清的后果。

  在房里無所事事的他,獨自望著窗外滿天的風雪,先是想到了打小學藝的苦,成名的難。

  跟著想到一輩子要強和辛苦,為廠里掙來了無數榮譽,最卻落個這樣遭人嫌棄的下場。

  還有兒子的不爭氣,把他當個食古不化的老頑固一樣的調侃。

以及兒子對家傳手藝居然厭棄到如此的地步  甚至自己住院,廠里就連一個人都沒來看望過自己。

  別說廠領導,工會干事了。

  就連那些老同事,徒弟們,全都沒有。

  這可真是那戲詞兒唱的一樣,人一走,茶就涼啊。

  總之,他腦子里跟放電影一樣,過的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不痛快的事兒。

  而且沒有一件事他能看開的。

  在這樣的年節下,特殊日子里,他心里的滋味是什么樣,有多難過,還用說嗎?

  不明白啊,他真的沒活明白。

  怎么老了老了,就成廢物點心了?

  一輩子執著的手藝啊,難道最后就變成了一個笑話?

  他現在什么都不怕,就怕自己死后,御琉璃“蔣家門”手藝就徹底消失了。

  “人亡藝絕”四個字,就跟一座大山似的壓得他喘不過氣起來,讓他發自心底的膽戰心驚。

  然而就在他品咋人生暮色的蒼涼不斷嘆息之際。

  一個讓他絕對沒想到,也絕對不該來的人,來醫院看望他了。

  居然是廠里去年退休的鄒師傅。

  他們兩個是同時進廠的,但彼此知道對方,卻是從打小學藝就開始了。

  不為別的,就因為同行相輕,同業競爭的問題。

  蔣三昌是“蔣家門”的直系后人,而鄒師傅卻是“汪家門”的親傳大弟子。

  這兩派的料活兒各有千秋,孰高孰低一直難有定論。

  想當年,他們倆進廠之前,因為師承就誰都不服誰。

  比著做料活兒,也在賣價上爭風頭,彼此是東安市場售賣料器的對頭。

  進廠之后,他們這種師門恩怨又帶到了工作上。

  在生產技術和收徒的方法上,也彼此針鋒相對。

  說句不好聽的,他們的矛盾是骨子里的,就是屬于那種既生瑜何生亮的關系。

  而親仁已經明爭暗斗了半輩子。

  這么些年來,他們基本上就沒有迎面相遇而太平無事的時候。

  所以說,誰來,也不該是鄒師傅來。

  自然的,這個時候鄒師傅來到醫院看望自己,蔣師傅可不認為會是單純的好意,本能的就做出防備警惕的樣子,以一副冷面孔相對。

  “你來干什么?看我的笑話?”

  面對蔣師傅不客氣的冷遇,鄒師傅卻顯然預料到了。

  他大度的笑笑,竟然搬了把凳子坐在了蔣師傅的床邊,以非常和善的態度說。

  “看你的笑話?那不等于看我自己的笑話。你以為我還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啊。現在咱們廠,就嫌棄老的舊的擋道的,說丟就丟,說扔就扔,為了換錢把什么都不當回事了。我比你還老,也是比你更早被扔出廠門的。咱倆,誰要笑話誰,那才是個笑話呢。”

  沒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啊。

  鄒師傅就這么幾句話,一下觸動了蔣師傅的心。

  不但讓他再難裝作冷漠,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

  反而有一種想要想對方說說心里話,好好聊聊自己苦楚的沖動。

  “那你也比我強,至少你不像我,有這么個混賬兒子。”

  鄒師傅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實都一樣,我教徒弟也沒藏著掖著,同樣是用心血澆灌的苗兒。眼下那幾個,也都把手藝扔了。我們都是后繼無人。說不傷心,比起你來,又能好到哪兒去?無非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事情就是這么奇,從來說話辦事都是互相頂著來的兩個人。

  如今竟然是至交好友一樣,你一句我一句的竟然互相勸解寬慰上了。

  是那么的和睦,那么的默契,好像本應如此似的。

  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兒。

  過了半晌,蔣師傅才突然醒過味來,感到了一種無法執行的蹊蹺。

  “哎,老鄒你這么順著我的話說,我還真別扭。你大年下的不在家里過年,跑醫院看我。你到底干什么來了?肯定有要緊事吧?要不說清楚了,我怕是今天晚上睡覺都不踏實。”

  果然,他想的沒錯,這么一說,鄒師傅就笑了。

  而且馬上從包里掏出一沓子照片遞了過來。

  “來,先看看這個再說。”

  蔣師傅沒接照片,先去找老花鏡。

  畢竟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等到戴上了眼睛,就著光才開始看。

  這一看可不要緊,他有點吃味兒了。

  敢情這些照片上全是極其壯觀的大型料器盆景,葫蘆、蟠桃、石榴…

  每一株可都是果實累累,花葉繁茂,光潔圓潤,華美非常。

  而且內行一看,就知道是老鄒親自上手的活兒。

  料器葉子的質感非常生動,這就是汪家門所擅長的技術。

  但最難得的,是這些料器盆景的造型很美,不是一般的制式,遠超京城料器廠的水平。

  哪怕當年廠里鼎盛的時候,也沒幾個老師傅能比得上。

  蔣師傅自詡,他自己的作品,也就是精心創作的《木蘭花》算是在造型水平上能大致相當。

  但照片上這么多,件件精美,他也自嘆不如。

  所以他還誤會了,以為這是鄒師傅顯擺來了,打定了主意就是不說好。

  然而他雖然有心想裝冷淡,卻不留神下一眼看到了料器葡萄的照片。

  葡萄上的那層霜,可是除了“葡萄常”,天底下再無旁人能做出來的。

  這下他再忍不住了,情不自禁的驚呼出來。

  “你…你…這是葡萄常啊!你居然和常家的人一起干了?那…這到底算你的東西?還是常家的?這些東西算是御琉璃?還是民間耍貨啊?”

  “瞧你這話說的。算誰的啊?算誰的都可以。難到這點虛名還重要嗎?”

  至此,鄒師傅終于開始表露他真正的來意了。

  “老伙計,不要再抱有門戶之見了。你想想咱們現在都落到什么地步了。御琉璃,民間手藝,有什么區別?還不是得看活兒好不好。說句不好聽的。趙家門和岳家門已經人亡藝絕了。你蔣家門,我汪家門,如今也是命懸一線。如果再不想想辦法,等咱倆再一閉眼,恐怕也就和他們是同樣的下場。到一代為止了。”

  “反過來,只要東西好才是真的好啊。那是可以讓人看了就愛,永遠留傳下去的。你看看這些照片上的東西,造型美吧?不瞞你,這不是我的本事,而是工藝美院和國家美院雕的教授給出的樣子。我的料器葉子搭配上了葡萄常的葡萄、葫蘆。這才叫相得益彰。這要再加上你那能藏香味的花蕾花形呢?真要是咱們合在一起,集眾人所長,做出來的才是真正可以傳世的好東西啊。”

  “干脆我這么跟你說吧,我來就是想請你出山,也來我們這個小作坊干的。其實從我去年答應退休起,我就算在這兒上班了。地兒雖然小,只是個街道開的生產社,可好在不愁銷路,而且只要精品。你看看,我做的可都是這么大型的料器,光料棍兒的成本就不下一千塊。隨便做,人家說了只要好,不怕慢,這多過癮啊!”

  “我知道你,也跟我一樣,肯定是離不開吹料這個活兒的。閑著手就癢癢。既然現在咱們廠把傳統料器手藝當破爛了,那何必再一棵樹上吊死呢。廠里不尊重咱們的手藝,有人尊重。而且人家還要招人,擴建成廠呢。”

  “我是這么想的,咱們倆鬧了一輩子意氣,也沒一起合作過什么東西。如今這就算是個機會。我很想看看,咱們蔣、汪兩門通力合作,最后能鼓搗出什么樣的料器來。”

  “當然,你的水平比我高。這點我承認,咱們倆合作,你怕是會覺得有點吃虧。這樣,只要你肯去,做出來的東西全算你名下,我沒意見。待遇上,我也能保證你的不會低于我。我只求對得起自己這份手藝就行。能留下點真正的精彩,才不負我學的這門手藝啊。”

  “怎么樣,老蔣,你愿不愿意不計舊惡,跟我一起去呢?就算你成全我。說真的,像你這身本事要不好好用用,太可惜了。你有什么條件都可以提,誰讓你是料器行里百年不遇的天才呢,你真是這一行的活寶貝啊…”

  “舊惡?我…我還是寶貝?”

  蔣師傅瞪大了眼睛,那是相當激動啊。

  “瞧你這話說的,我們之間有什么舊惡啊?鄒師傅,就沖你今天這席話。我就后悔啊,后悔為什么自己眼界那么小,心胸那么窄巴,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跟你鬧了半輩子。我們真應該是朋友才對啊!就沖你這話,我都愿意白干,不給錢都行啊。”

  說著,他在床上一歪,倒在了床頭上,開始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老淚縱橫,傾瀉而下不為別的,是因為他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用處。

  尤其是他這一生中所獲得的最高的評價,獲得的最大的尊敬,居然來自于多半生被自己視為對手的人。

  誰能說,人和人的緣分不奇妙呢?

  “蔣師傅,別這樣啦。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啊。沒別的,我這么急著茬找你來,就是怕你想不開,再把不痛快帶到明年去。好好養病,趕緊出院。來年,咱們可就吊著膀子一塊干了。等我們倆做出讓人拍案叫絕的東西,我還要跟你一起喝酒呢”

  但鄒師傅的勸慰全然無效,反倒他越是這么勸,蔣師傅越發傷感起來。

  為兩個人數十年來從沒有想過要化解開的芥蒂和矛盾,感到慚愧與不值。

  所以晚上六點多鐘的時候,蔣師傅的老伴兒帶著孫子一起來送飯的時候,就看到了有生以來最詭異,最不可思議的情景。

  蔣師傅和他厭惡了半輩子的人,居然親善的坐在一起,喝著熱茶,抽著煙,聊得相當投機。

  見到她們來送飯,還對待親人一樣的把家人介紹給對方認識,甚至鄒師傅也干脆留下一起吃。

  蔣師傅的老伴簡直都不認識自己的丈夫了,感到了邏輯上的混亂與錯位。

  所以晚上六點多鐘的時候,蔣師傅的老伴兒帶著孫子一起來送飯的時候,就看到了有生以來最詭異,最不可思議的情景。

  蔣師傅和他厭惡了半輩子的人,居然親善的坐在一起,喝著熱茶,抽著煙,聊得相當投機。

  見到她們來送飯,還對待親人一樣的把家人介紹給對方認識,甚至鄒師傅也干脆留下一起吃。

  蔣師傅的老伴簡直都不認識自己的丈夫了,感到了邏輯上的混亂與錯位。

大熊貓文學    國潮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