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為這蘿卜皮,康術德連飯都不吃了,親自跑到廚房去了。
七八分鐘之后,他才端著被寧衛民丟棄的蘿卜皮重新坐回飯桌旁。
當然,這時候的蘿卜皮已經和寧衛民扔掉的時候大不一樣了。
老爺子不但給洗凈了,也切成細絲,放在了盤子里。
而且還拿糖花椒水和鹽爆腌過,點了醋和香油。
寧衛民伸過筷子夾起來一吃,不禁連聲稱好,說沒想到蘿卜皮也能拌得這么好吃。
結果老爺子又額外送了他一段兒。
“那可不,真正的吃主兒就得講究不糟踐東西。老天爺把吃的東西給了你,你得心疼它們,得好好的利用它們,這樣才不枉他們到人世間來了一趟。你如平白無故地把吃的糟踐了,會把人生積攢的德行都散了。這就是缺了德了。”
“哎,您說的是。”
無論前生還是今世,寧衛民都是孤兒。
加之他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的,又在社會上闖蕩了這么久。
早已經嘗遍了人間的冷遇和輕蔑,領教過各種各樣給他難堪的人。
所以一般的窘迫處境,對擁有豐富應對經驗的他來說,還真是小菜兒一碟。
另外話說回來,藍嵐的父親畢竟是個有身份的高知。
即使態度再嚴苛,也不至于不分青紅皂白,當場破口大罵。
頂多是帶著先入為主的成見和戒心,像查戶口一樣,對寧衛民嚴加盤問罷了。
而文化人的施壓方式,也不過是外交辭令一樣不冷不熱的態度。
這對大多數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年輕人或許是有效的。
可對于本質上已經是個油膩大叔,臉厚心寬的寧衛民來說,卻是不痛不癢。
要說“不卑不亢”貨“理直氣壯”都算虧了這小子了。
“全盤掌控”和“游刃有余”才是最恰當的形容詞。
事實上,寧衛民也只是在對話開始時,簡單回應了藍嵐父親一些問題。
比如自己藍嵐是什么關系,怎么認識的,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在哪里…
而當這些無關痛癢的情況一一都說了之后,他就閉口不談自己和藍嵐的事兒了。
反倒扮上了情感學專家。
借著把藍嵐大夸特夸,替藍嵐訴說內心煩惱,玩兒了一手漂亮避實就虛。
不動聲色間就把對話主題給轉換成了藍嵐和父母之間的信任問題。
這一下就讓藍嵐父親亂了陣腳,根本顧不上再對他繼續問責了。
具體步驟說起來其實非常簡單。
寧衛民先是聲稱自己很理解藍嵐父親,知道他是擔心女兒交了壞朋友。
假模三道的站在藍嵐父親的立場上,感慨了一番父愛偉大。
跟著就開始利用“錯誤類比”分說藍嵐的委屈。
他以極為遺憾的語氣,說藍嵐的父親和母親都應該相信他們女兒的判斷力。
因為相信藍嵐,就是相信他們自己的教育方式和教育能力。
寧衛民還說,在他看來,藍嵐的善良、爽朗、聰慧,愛幫助人。
這一切統統是因為藍嵐父母教導有方,是她優秀的家庭環境所致。
唯獨可惜的是,他們對藍嵐信任和理解不夠。
最后,寧衛民干脆把藍嵐塑造成了深受情感困擾的少女。
說其實藍嵐很愛她的父母,只是不善于表達自己的想法。
真正的她不但具有獨立的思考能力,也懂得該如何善待自己。
雖然有些問題一時想不通,但只要她平心靜氣去思考,慢慢就會有理智的判斷。
他建議藍嵐父親回家和女兒好好談談,不帶任何成見和情緒開誠布公的談談。
相信到時候,不但親人關系、家庭矛盾會得到妥善化解。
作為父親,他也一定會為自己的女兒感到自豪和欣慰。
就這樣,這小子凈撿著冠冕堂皇和煽情的便宜話說了。
有關他自己是怎么把藍嵐帶到長城來的關鍵問題,卻黑不提白不提了。
那不用說,意外得知女兒如此“苦悶”的一面。
藍嵐的父親能不吃驚,能不在意嗎?
同時由于是大庭廣眾之下,礙于時間緊迫,還有許多重要的客人在等著自己。
好面子的藍嵐父親,心里既為女兒擔心,又恐被旁人聽知家庭隱私,哪兒還顧得上其他啊。
說白了,藍嵐父親幾乎被寧衛民給忽悠瘸了。
如此一來,這場對話的最終結果,就是寧衛民全盤大勝。
他自己不但體面的全身而退,還給藍嵐做好了人設鋪墊。
既為藍嵐贏得了和父母攤牌的準備時間,也等于是把即將進行家庭對話的主動權交到了她的手里。
到時候想說什么,就全由著藍嵐自己發揮了。
至于后續部分。
盡管當天作別,藍嵐父親對寧衛民仍沒有個好臉色。
藍嵐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跟著父親走了。
甚至第二天,寧衛民去廢品站找藍嵐,居然發現她已經辭職了。
此后十余天里,就再沒得到過任何有關她的消息,
但寧衛民卻并不因此擔心什么,反而心里感到很安心。
因為想想就知道,這太正常不過了。
不說別的,同樣情況下,如果寧衛民自己有女兒。
他也一定會要求女兒,和像他這樣的社會朋友斷絕聯系,專心學業的。
所以他沒有藍嵐的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這只能說明一點。
藍嵐已經提前和父母和解,重新過上了本應屬于她的正常生活。
弄不好這丫頭現在正享受父母的百般寵愛呢。
而這也就是他唯一能送給藍嵐的臨別禮物了。
多少算是對這丫頭曾給他的幫助做了回報。
很顯然,對藍嵐的家庭來說,她能回心轉意肯再回課堂,當然是最重要的。
藍嵐父母自然不會因旁枝末節再對女兒多計較,也許還會適當放寬管束。
也就是說,只要他不再出現在藍嵐生活里,藍嵐就不會再有什么麻煩。
哪怕高考屢屢失利呢,其實對這丫頭也不算什么。
因為她的前程一定會被她的家人安排得很好。
就這樣,寧衛民輕松了,打心里解脫了。
說真的,自從知道藍嵐的家庭情況之后,他總是無謂的替這透明得如同玻璃器皿一樣的丫頭擔心。
怕她不聽勸,就一直這么傻吃傻玩兒,稀里糊涂的過下去。
不但時間浪費了,家庭關系也會越來越差。
那他無異于就真成了損友一個,理應遭到藍家痛恨。
可偏偏這丫頭性子又太隨性,還有點偏執。
每次勸多了,她都鬧情緒,干脆捂耳朵不聽。
他還從沒有替一個人這么操心過,憂慮太多,也不忍心。
無形中竟然多了一種道義上的責任感,和情感的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