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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章 自取其辱

  晚上都快十點了,江浩、吳深和李仲才走出“壇宮”的大門。

  沒人送他們。

  而且因為把身上的錢和吉普車鑰匙全給抵押了。

  這仨已經把兜兒掏得比臉都干凈的主兒。

  只能倍感羨慕的看著其他從“壇宮”走出來的客人,打著飽嗝坐上汽車。

  他們自己卻只能把手插進大衣袖子里,像幾只溜邊兒耗子一樣,摸著黑,頂著風,一路蹣跚,步行離去。

  對比他們今天來時的鮮衣怒馬,躊躇滿志。

  這樣灰溜溜的慘淡收場,可真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他們之中就沒有一個能想到,今天這頓乘興而來的飯,最后會吃成敗興而歸的慘劇。

  不但能賺大錢的大生意告吹了,原本能讓他們沾得不少好處的關系反目成仇。

  而且還是他們自己吃自己,白白丟了人不說,甚至把仨人一年的工資都賠進去了。

  這叫什么事兒?

  可沒轍啊,常言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誰讓他們自己不知道給予別人最起碼的尊重,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對寧衛民提出非分之想。

  把人家給逼急了,得罪狠了呢?

  這就叫做貪心不足蛇吞象,自取其辱的現世報啊。

  又能怪誰啊?滿世界的找后悔藥兒去吧…

  說真的,天兒可真冷啊。

  按冬至算,京城如今已經到了三九了。

  在黑咕隆冬的夜色里,正刮著揉揉作響,能把樹干搖動的凜冽北風。

  天上的月色是慘白的,星星也看不真,只有那幾個大的,在空中微顫。

  街上的人都沒有幾個了,馬路邊上的土地,全凍得和冰一樣涼,一樣堅硬。

  這副夜景,就像走在毫無溫度的黑白國度,自然加重了這幾位身上的寒意和心里的落寞。

  實際上這幾個小子一到了外面,只不過走了一會兒,就已經覺出冷來。

  別說腳凍得發麻發木了,甚至連鼻尖兒都是冰一樣的溫度,耳朵也被冷風吹得開始發疼。

  可是沒人愿意就此示弱。

  為了保住最后的一點顏面,他們無論誰,哪怕都在縮縮著脖子。

  可嘴里卻不說軟話,仍然咬著牙硬生生的挺著。

  甚至不惜采用阿q的精神勝利法,靠吹牛自我尋求安慰。

  “操蛋,姓寧的小白臉,真夠孫子的!敢給咱們玩兒陰的!行嘞,看我回頭怎么收拾他!我要讓他好的了,那算白饒!”

  “就是,媽的,說服教育不管用,還就得給他動點手術了!敢騎咱們脖子上拉屎,真不知天高地厚!就得滅之。”

  “真是傻x一個,坑咱們一千多塊錢又能怎樣?瞧我找人查他買賣,不管逮著哪一條,非得罰他個狠的不可。等著吧,看我玩兒不死他的,非得讓丫屁滾尿流,跪地求饒不可。”

  “就是,一個小小的飯莊經理也想欺負咱們?這不扯呢嘛。他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操,外國人的一條狗罷了!吳哥,你要真能把他那飯莊封了,興許老外就把寧衛民給開了。”

  “對對,還他媽一月掙三千,我讓他一月連三十都掙不著。非餓死這臭丫挺不可!看丫還怎么顯擺!”

  “那敢情!哈哈,我還有個好主意呢,咱干脆來個雙重保險。咱給他們公司投匿名信,舉報這丫的賬目不清,‘黑’他們公司錢怎么辦?我們不僅要出一口惡氣,還要讓姓寧的從此永遠無法翻身。”

  “好是好,可這寧衛民要沒干過呢?”

  “那怎么可能呢!你見過有不偷腥的貓嗎?誰手里有權不為自己考慮考慮?就是反過來說也是一樣的,如果老老實實的做人,怎么可能掌權?再說了,就是他真沒干,沖他那飯莊這么大進項,賬上也不可能清清白白毫無漏洞。他們公司就沒人恨這小子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放心吧,反正保準兒讓他難受!”

  “哈哈,你還真有點稀的歪的,得,就這么干…”

  這些話一個字沒落,全部灌入江浩的耳朵里。

  雖然這些咒罵與不平,還有打擊報復的辦法,他聽著也感到的確痛快。

  但他心里卻更清楚,吳深和李仲的合計,完全不切實際。

  這些手段即使用出來,對寧衛民絕對沒用,傷不了人家只能給自己招來麻煩。

  不為別的,就因為今晚他不想留下證據寫那份欠條,最終還是通過央求那個服務員,去寧衛民的辦公室與之進行了一次單獨的會面。

  結果他驚訝的發現,那間辦公室里居然掛著好些的名人題字,以及寧衛民和那些人的合影照片。

  光在電視上能經常看到的市領導、區領導就有好幾位。

  更別說什么公安市局的領導,商業市局的領導,以及著名的書畫界、文藝界人士了,簡直太多了。

  外國人的照片,雖然只有拳王阿里和皮爾·卡頓本人是他能認出的。

  可數數其他照片上的國旗就知道,光顧此地的外國人,至少也達到了“八國聯軍”的水平。

  而且最讓人驚訝的,最為醒目嚇人的。

  還是屋子的正中高懸著的一副寫著“銳意改革,積極進取”的墨寶。

  重要的不僅在于內容,更在于題詞之人的身份。

  其份量不言自明。

  說真的,他的后背當時就冒了白毛兒汗啦。

  這才真正意識到“壇宮”飯莊所擁有的人脈網絡到達了什么水平,以及這家飯莊代表的交際層次。

  盡管這樣龐大的權力網和聲望,不大可能成為寧衛民個人的靠山,為其提供庇護。

  但這小子只要是這家飯莊的管理者,也就等于能夠狐假虎威,變相有了金鐘罩護體了。

  這樣的飯莊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動的!

  所以,哪怕他再恨寧衛民,也不能不低聲下氣的求饒、道歉,來換取無后患的脫身。

  甚至連寧衛民以勝利者姿態,在臨別時揶揄他的那句“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獵槍”,他都得唾面自干,含笑吞下。

  這就是識時務的必要啊。

  反過來頂風而上就是蠢蛋!

  因為即使他們想盡辦法托人,也不可能有人愿意替他們出頭,在風口浪尖上頂雷,根本犯不上。

  最好的辦法,就是隱忍等機會,以示好來麻痹對方,以智取勝。

  只有這樣,才容易抓到寧衛民的痛腳,找到破綻。

  甚至有可能對其加以籠絡,重新和解、役使和利用。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

  這種事兒就像猴皮筋,有緊就有松,得有耐心。

  “犯口兒誰都會,吹牛也不用上稅,喝點貓尿就想當大爺,你們倆才是扯淡呢。我可告訴你們,那小子已經成氣候了!這件事兒咱們認栽得了,誰也不許再回來找場子!”

  終于,江浩不耐煩再聽吳深和李仲瞎bb了,驟然開口打斷。

  而且隨之還給他們立下了規矩。

  “明天,李仲你拿錢把欠的錢給填上,要見著寧衛民,你得客氣點,最好道個歉。還有你,吳深,今后別老這么把事兒做絕了,為人得給自己留點余地。這事兒啊,本身咱們也有不是,就算扯平了啊!”

  于是,吳深和李仲全都傻眼了。

  一個不解的問,“姐夫,你這是什么意思啊?難道真的就這么算了?你老半天沒言語,一開口怎么就這么掃興啊?依我說,反正你也沒寫欠條,明兒咱干脆來個不認賬,就給他十塊錢,讓他還鑰匙。我就不信,他還能找出咱吃了什么菜的證據?”

  另一個還多了些怨氣不滿,“就是,哥們,你干嘛滅自己志氣,立別人的威風啊!你剛才去他的辦公室到底跟他聊什么了?怎么出來就這么慫了?你怎么還怪上我了?”

  哪兒知道,江浩比他們還要光火,頭一次沖他們倆吼起來。

  “媽的!我才剛坐到副處的位置,我厭惡這種因為屁事兒惹出來的麻煩了!明白嗎?鬧大了,對我前途肯定沒好處!”

  “還有,你們誰要小看寧衛民誰傻!我見過所有人,沒有一個比他爬得快。這小子會做人,懂外語,又有股子決斷的狠勁兒。絕非一般胡同里出來的人可比,前程遠大得很!可反過來,誰要跟他對上,就是啃硬茬。”

  “所以我不想再給你們倆廢話!我再說一次,你們要信我,就聽我的。你們要想報復,與我無關。后果你們要兜不住,可別連累我!”

  吳深和李仲相對無言,內心的滋味復雜難名啊。

  他們誰也沒想到,一向穩當恃重的江浩,也有這么沖動和失態的時候。

  何況還把這姓寧的看得這么高,完全超乎他們的想象啊。

  然而就在他們不知該如何作答之際。

  江浩又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

  突然間,他就朝前放步狂奔,嘴里還招呼著,“快跑啊!你們快跟上來呀!”

  吳深、李仲登時懵了個得兒,邊追邊問。

  “哎,你跑什么啊?說清楚了行不行?”

  “追公共汽車啊,你們沒看見遠處有個大車的影子嗎?還真想靠兩條腿走回去?”

  “現在不早沒車了嗎?都過十點了!”

  “傻啊你們,夜班車203,車站就在路口那,至少能坐到京城火車站呢…”

  “哎喲,那快快!”

  “等等,別跑了嘿,你們怎么忘了,咱沒錢啦…”

  “我去!手腕上沒表啊?押給售票員不就行了…”

  “哎喲,我怎么就沒想到呢,等等,等等我…”

  就這樣,微明的月光冷寂之下,遠處大街黯淡的黑影之中。

  三個身影爭先恐后的往路口狂奔著,爭分奪秒的想與公共汽車會師于站牌下。

  但可惜的是,因為他們太急切了,太匆忙了。

  他們不知不覺跑在了馬路正中,而且腳步慌亂,踢踏作響。

  大夜里的,哪怕這個年代的京城照明不足,他們仨也是相當醒目。

  如此反倒讓幾個湊巧經過這里的聯防隊員們把他們當成了壞人。

  于是四輛自行車突然加速從后面包抄,瞬間把他們圍住。

  四把晃得讓人睜不開眼的手電筒,幾乎同時照在了他們的身上臉上。

  “干嘛的?”

  “大晚上的跑什么跑?”

  “說呀,你們哪兒的?”

  “怎么還在外面逛蕩?”

  而被一輛自行車從后面撞上的吳深,直接摔了個跟頭。

  他哪兒吃過這虧?

  好不容易爬起來,還沒顧得上叫疼,就又眼瞅著一輛203公共汽車從他們眼前駛過去了。

  合著剛才這通猛跑白廢!

  給他氣得啊,于是調過身子沖著一個穿著棉大衣的人張嘴就罵,“你媽呀,我就操…”

  結果他就又與冰冷的地面親密地接觸了。

  因為對方一手電棒兒就掄他脖頸子上了,直接把他撂平。

大熊貓文學    國潮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