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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 四輪鐵馬

  1902年的京城,紫禁城里來了一輛叫“四輪鐵馬”的奇怪玩意兒。

  它的車身是木質開放式的,上面一個頂棚,雙排座。

  外形看上去還留有十八世紀歐洲馬車的痕跡。

  這就是有據可查,京城最早出現的第一輛汽車。

  然而這輛由袁世凱好不容易才從美利堅搞來,進貢給清朝慈禧太后的時髦玩意,僅僅開過一次就被打入了冷宮。

  不為別的,只因為汽車解決不了尊卑問題。

  慈禧太后不會允許任何人坐在自己前面,包括為她開車的御用司機孫富齡。

  不過來自于封建的抵觸和愚昧的排斥,并沒能阻擋科技前進的腳步。

  時隔四十四年之后,共和國的子民對汽車的觀感已經完全不同。

  1956年的京城,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為我國成功制造出了第一輛自己的汽車而振奮不已。

  當時國家新聞電影制片場還專程為這件轟動全國的大事去拍攝了紀錄片。

  影片不但完整的記錄了由五十四歲老司機馬國范將第一輛國產汽車駛下生產線的過程。

  而且還有馬師傅專為此事剃了頭,刮了臉,收拾干凈利索的畫面。

  這些細節是最能感染人的,一個作家還以此譜寫了一首歌曲《老司機》。

  只可惜二十六年轉瞬即逝,我們國產汽車的制造能力和技術水平卻沒有如同我們期盼的那樣,得到顯著提高,反倒一直停滯不前。

  1982年,我國機動車的保有數量仍然低得可憐,全國加在一起尚不到二百萬輛。

  與改革開放前相比,京城大街上行駛的汽車,無論型號還是數目,仍然沒有太大的變化。

  大部分能見到的機動車,還是解放牌大卡車、松花江牌大客車和630中型旅行車、130中型卡車,以及212吉普車。

  甚至就連三輪摩托車也尚未淘汰。

  這一年,我們的滬海牌轎車,此時才剛剛開始考慮在車內安裝空調的問題。

  這一年,我國與外國知名汽車廠商合資生產汽車的計劃尚在談判考察階段。

  所有國產汽車里,也僅有紅旗牌轎車勉強上點檔次。

  至于其他的進口小型轎車里,華沙、勝利、吉姆、奧斯丁、斯坦達這些接近于淘汰的老舊車輛又占了大部分。

  所以別說德國奔馳、法國白茹,美國克萊斯勒,這些真正上檔次的國際名車,國人難得一見了。

  哪怕像大發、三菱、達特桑、豐田這些日產經濟型車輛,或是波羅乃茲、菲亞特這樣跟玩具差不多的小玩意,也算是鳳毛麟角的好車了。

  實事求是的說,在這個汽車還不普及的年代,甚至就連駕駛員職業的技術含量,那都讓普通人極為羨慕和崇拜。

  別說在各個單位里,汽車司機都是受人尊重的高端人才。

  大可以隨著性子耍脾氣,端架子,獎金拿頭份,拿領導開玩笑,給上級臉色看了。

  出租車司機這個職業,更是高端職業里的高端,帶有極為特殊的光彩。

  改革開放以來,由于在京的外國人越來越多,這個群體的收入也隨之飛漲。

  出租司機們不但成了西餐館和高檔消費場所的常客,而且擇偶要求也非常高。

  找教師、找空姐,或者是跟漂亮女演員談戀愛,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想想看吧,這年頭就連負責開車的司機都如此的牛氣沖天,那能夠常年坐小車的人又是怎樣呢?

  由此可知,寧衛民能擁有一輛他個人可以隨意支配使用的汽車,還是輛挺新的進口車。

  是一件多么令人羨慕和為之咋舌的事兒!

  某種程度上,這就意味著他的身份,已經能跟局長、縣長齊平了。

  這話一點也沒有夸張成分。

  因為當前的國情,就是1979年國家允許個人擁有私車的宣告聲明還不具可行性和合法性。

  國內有限的汽車作為生產資源,都是分配給相當級別的人員使用,稱為公車。

  以京城的具體情況而言,只有正處級,才享有配備公車的待遇,連副處都沒戲。

  如果想要跳出雜牌車和212吉普車的范疇,坐上正經的轎車,最起碼也得混到司局級才可以。

  要想再高一步,坐紅旗車,那怎么也得是部級了。

  正因為這樣,紅旗牌轎車才會有“部長車”的別號。

  沒錯,上輩子寧衛民當然擁有自己的汽車。

  2020年的時候,為了最大限度躲避限號政策,他光私人名下就有一輛大切諾基和一輛奧迪A8。

  公司名下還有一輛豐田雅閣,一輛別克GL8,兩輛金杯大面包。

  而且他平生摸過的豪車也不少。

  或租或借,奔馳、賓利、林肯、悍馬、法拉利、凱迪拉克,都曾嘗試過。

  可說句心里話,就因為汽車在當代太具有特殊性和稀缺性了。

  他開著這輛小皮卡上路感受到的幸福,遠不是上輩子開的那些豪車能比的。

  連他自己都沒想過,其中的滋味居然這么妙不可言。

  首先的區別就體現在路況上了。

  1982年京城的道路狀況是什么樣的?

  不能否認城外道路坑洼崎嶇,許多地方都是黃土和石子路。

  可城里不同,二環路通車了,京城市區都是柏油馬路。

  而且由于機動車少,馬路雖然不寬,但已經足夠使用。

  哪怕像北海、故宮、天安門、王府井、什剎海這樣人多熱鬧的地方,也皆能順利通行。

  沒有公交快速道,無論客車還是卡車,一旦和小車并行,往往會主動避讓。

  畢竟都明白,坐在小車里的肯定不是一般人啊。

  更絕沒有監控、拍照、扣分、測速、查酒駕之類的種種擔心。

  對違反交規的稽查,交警只能是抓現行。

  其次是停車也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大地方有專門劃出來的停車場,小地方順邊兒停就行。

  不但沒人收取停車費,看車的全是義務勞動。

  而且沒人搶車位,也免了開車下地庫左橈右繞的麻煩。

相信只要到過京城的司機,對比一下  2020年的京城路況和費用。

  就知道1982年開著汽車在京城里轉悠有多爽了。

  另外,寧衛民的這輛皮卡還有個別人沒法比的優勢,就是車牌子還牛得要命。

  皮爾·卡頓公司當然是黑牌兒車啊,3100446,交警打大老遠一看皮卡的牌子,就知道是涉外車輛。

  (當時我國有30個省市,港澳臺不算,瓊渝未建立,為避免與64式車牌沖突,所以01一下子改為31,黑牌則是涉外機構專用)

  于是就經常會主動給予一些特殊照顧。

  往往車輛不多的情況下,交警會用控制紅綠燈的手板,為寧衛民把紅燈扳成綠燈,供其通行。

  那真是意外的驚喜!

  沒有限號,沒有塞車,沒有紅燈,一路暢通啊!

  想東西穿行,就走長安街。

  想南北來往,就走二環路。

  無論奔東西還是南北,只要不鉆胡同,那速度就都跟哪吒踩著風火輪似的,轉眼即到。

  這才叫開車哪!把汽車應有的便利都體現出來了!

  一旦時過境遷,錯過了這個年代,你就是世界首富來到京城,也再享受不了這樣的通暢了!

  更關鍵的是,這年頭汽車在大多數人的心里,份量也是非比尋常,太能讓人滿足虛榮心了。

  寧衛民最早從公司把車開回來后,第一件事開著車子回扇兒胡同,想帶在家休息的康術德出去轉悠轉悠。

  結果胡同里的街坊鄰居們,一發現寧衛民開回來一輛小汽車,著實地轟動了一下子。

  雖然這皮卡只有倆人的座兒,后面就跟卡車一樣。

  可這是畢竟是開了沒兩年的新車,又有個轎車的頭。

  但凡住在扇兒胡同的,不管跟寧衛民熟還是不熟,多少人忙里偷閑趕來了。

  也沒別的要求,只要能看看汽車的駕駛室,摸一把汽車方向盤,大家伙就挺滿足的了。

  “瞧瞧人家民子,真牛,汽車都開上了,這是當官了吧…”

  “拉倒吧,人家衛民外企干的好好的,主要是人家單位是有錢,沒看《新聞聯播》后頭,天天都放人家公司廣告啊,那過去可是卡西歐把著的…”

  “知道知道,人家單位是賣時髦衣裳的,現在小年輕最喜歡的。一套老鼻子貴了,至少得一百多…”

  “哎喲,大媽,您別逗我,還一百多,好幾百好不好!您也不看看那是什么衣服?法國巴黎來的。皮爾·卡襠…”

  這最后一句,不知是這位故意玩笑,還是真記錯了。

  反正是撓著了大家伙的癢癢肉,立刻引發了轟然大笑。

  所以在這樣的氣氛里,寧衛民想快點走都走不成。

  他必須得先耐心和藹地,讓街坊鄰居們過過眼癮,帶大家上車參觀參觀才行。

  沒想到真等到把這些人都糊弄好了,邊大媽和羅大嬸又被外面的熱鬧引了出來。

  對這些跟親人差不多的近鄰,他當然更得伺候周到啊。

  于是隨后他又分別帶著邊大媽和羅大嬸,開車去天安門廣場上兜了一圈兒。

  直折騰到快吃午飯的時間了,他才終于請師父康術德坐上了自己的車。

  師徒倆車里一商量,索性直奔了北邊,去鼓樓大街的馬凱餐廳吃湖南菜。

  這是11月份啊,眼看著鄰里們用羨慕的眼神一直目送他們遠走。

  再看看車外呼呼大風里迎風蹬車和被吹得睜不開眼的行人。

  康術德的心中,也不禁油然為徒弟充滿自豪。

  可他還真不能夸寧衛民有本事,干得好。

  因為師父嘛,主要責任還得是潑涼水,不能讓年輕人翹尾巴。

  于是反倒是一個勁兒訓誡寧衛民。

  叮囑他以后回來,對待鄰居們要更和氣,更謙遜,不能趾高氣揚。

  否則就會顯得沒人味兒,容易遭人恨。

  寧衛民當然能領會師父的心思,一邊開車一邊點頭。

  “您放心吧,我明白。我還不至于因為一輛汽車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我又不傻,干嘛非招得別人往我車上吐痰,背地里扎我輪胎啊。”

  可康術德對他如此偏離重點的領悟,卻很有點惱火。

  “你小子,怎么老往壞處想別人?咱們街坊鄰居們豈能這么下作?”

  寧衛民還非較這個真兒。

  “哎,怎么不可能啊?您這話可太理想化了。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您自己還總說,五個手指頭不一邊兒齊,防人之心不可無呢…”

  康術德更是氣得吹了胡子瞪了眼。

  “放肆!這還沒吃飯呢,你就跟我抬杠,打算把我氣飽了?”

  寧衛民忍不住想笑,但嘴里可沒放松。

  “還‘大膽’呢,您把劉寶瑞的相聲《君臣斗》里皇上的話都學來了。我倒想問問您,天天見我就數落,不嫌累啊?您就那么看我不順眼?也就是我,天天挨罵,還把您當成天一樣供著。”

  “我是你師父!怎么著,我還不能當你的天?我數落你是為你好,別人我還懶得教訓呢,沒那個義務。”

  “是是,那您今兒中午到底還吃不吃了?別一會兒去了,您又說飽了…”

  康術德一聽這話,趕緊變調了。

  “你又跟我耍心眼是不是?我還沒老糊涂呢。不上你小子的當。吃不下我也點菜,一會非花你一百塊不可。擺著看,我高興。”

  “得嘞,隨便您。不過告訴您一事兒啊,你可別氣著。我錢包可拉您屋里了,忘帶了。”

  康術德登時睜大了眼睛。

  “等等,你什么意思啊?沒帶錢?沒帶錢你還拉我去!你這是早有預謀吧?合著今兒是想吃我啊?”

  “沒這意思,咱到了可以點菜先吃啊。大不了吃完了您坐拿喝茶等會兒,我開車取錢回來啊。這不有車嘛…”

  康術德斷然拒絕。

  “別介,那不成。掉頭,趕緊回去。你有車,回去拿錢也一樣…”

  這次寧衛民真笑了。

  “瞧您,連自己徒弟都信不過,還說我呢。人心隔肚皮沒錯吧?告訴您實話吧,其實我逗您玩兒呢,錢包帶著呢。”

  康術德這次氣得徹底沒話了。

  心說了,好小子,你是馬三立啊你,逗你玩?

  行了,咱等這頓飯吃完了回去的嘿!

  今兒我就是第一個往你車上吐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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