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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一家門

  “怎么樣?這兒還不錯吧?”

  坐在外間床上等待中,康術德開始脫鞋,順便也詢問起寧衛民感受。

  “瞧您這話說的,這還用說嗎?比去樓下洗大池子肯定一個天一個地呀。要不是您帶我來,我做夢也想不到,京城還有能這么舒坦洗澡的地方。”

  老爺子聽著樂了,嘴上卻故意逗徒弟。

  “舒坦是舒坦,可票價也貴啊。五毛二一位,比大池子翻了一倍。而且還有時間限制,一張票只管四十分鐘。要想洗痛快了,那就得舍得花錢。”

  沒想到寧衛民還真不在乎。

  “我說呢,難怪您買四張票。可我還是覺得這錢花得不冤。要不這澡錢我掏吧,誰讓我跟您開眼了呢”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外間床上,也開始換鞋。

  很快,再次發出由衷的感慨。

  “您瞅瞅,這兒就連呱嗒板兒都不一樣,是真正的一雙。大池子里可是一順兒的。這叫什么?這就叫沒有花錢的不是。”

  “哈哈哈”

  不但老爺子大笑,這話把服務員都逗樂了。

  “這位是第一次來吧?那我真得說,您今兒洗澡,算是來對地兒了。不是我說大話,無論是誰,這一輩子總得在我們這樓上洗過一回,那才不虧,才算真正洗過澡。”

  “為什么啊?就因為咱們清華園的洗浴設備最好,也最全。像這屋里的浴盆、龍頭,全是幾十年前從德國大鼻子那兒進口的。您就可著滿京城找,也找不著像我們這兒這么高級的澡堂子了。”

  “京城飯店怎么樣?聽說那兒倒是鎏金的龍頭。可那畢竟不是洗澡的地兒,論洗澡,一樣不如這兒。再說了,那兒住一宿多少錢?是不是?至于其他的大浴池就更別提了。跟我們比,都是小字輩兒。”

  “所以價錢貴不貴的,就看怎么說了。反正全市洗澡都一個價兒。要是經濟條件有限,大池子脫筐,怎么都愿意湊合的主兒。無論他去哪兒洗盆塘,都會覺得貴。可要是講究人呢,就愿意多花錢洗個舒服澡的,那在我們這兒洗盆塘,就會覺得的物有所值。”

  “像帶您來的這位老爺子,一看就是懂行的講究人。要不能一氣兒買四張票?”

  說到這兒,服務員還真去跟問康術德。

  “您過去是不是來過我們這兒吧?是不是老爺子?我印象里,好像見過您幾次哎”

  真的假的吧,反正這主兒還挺能來事,挺愛聊,也善于捧人。

  于是也把康術德的話頭引起來了。

  “我過去是來過,可你不會見過我。因為那會兒,我還年輕哪。當年也是兩塊錢租這么一個單間,不過那得是銀元。”

  “我還記得,那會兒你們這樓上一上來有電話,還有電唱機。這洗澡的單間呢,隔的是刷過奶油色油漆的木板墻,不是現在這樣死個膛兒的磚墻。”

  “說起那木板墻,可是你們這兒最討巧的地方。因為那都是活動的,可以推拉的。如果來的顧客數量較多,房間的隔墻也不會成為彼此交流的障礙。完全可以把這些木板墻推開去。”

  “這樣一來,兩個、三個,甚至更多的單間兒便立刻變成一個大通間了,哪怕七八個客人要想談事兒,也能一個屋里洗”

  康術德說到這里,服務員已經由衷附和起來了。

  “對對對,您這資格太老了,也說的太對了。過去真就是那樣式的,我來學徒時還那樣呢。可后來我們這兒就改了。一是因為那樣的推拉門老壞,不好修理。二也是因為不提倡那樣的洗浴方式了,再沒人成撥成群的來這兒開洗澡會了”

  他們說的挺隨便,就跟落家常似的。

可聽在寧衛民的耳朵了卻  不一樣,卻是相當驚奇啊。

  因為他是真沒想到過去的人,竟然會有這樣的商業智慧。

  這推拉門隔斷的原理,那不就跟日后星級大酒店的多功能廳似的嗎?

  是不是這創意原先就打這兒來的呢?

  要是的話,那還真讓人不能不豎大拇指啊。

  想想看,只要設置這樣的墻,同樣的地方就提高了使用率,根本不需設置固定數目的包房。

  無論多少顧客來了,都能隨時根據情況進行調整。

  愿意幾個人洗就幾個人洗,愿意怎么聊就怎么聊,還各有自己的浴盆。

  無論從經營者的角度還是顧客的角度來說,都是既劃算,又方便,還衛生。

  可這么簡單的好辦法,怎么日后就再沒人懂得用了呢?

  看來這日后干洗浴的人,也是老鼠下崽兒,一窩兒不如一窩兒啦。

  這年頭的人,辦事只認兩樣。

  一是認聊,二是認煙。

  康術德和服務員聊的挺好。

  寧衛民又給刷池子的師傅和服務員各上了根好煙三毛四一包的香山。

  用這個時候的時髦詞兒來說,那就是“套磁”成功。

  那么最直接的效果,就是人家登記使用時間,不但刻意往后延了十分鐘,

  而且還白送他們一壺香片。

  瞧瞧,這有多么合適呢。

  就這樣,聊著,抽著。

  不知不覺,浴盆已被刷洗得雪白雪白的,開始放熱水。

  于是繼刷池子的人出屋之后,那服務員也去給康術德和寧衛民泡茶了。

  師徒倆則一起開始脫衣服,鎖柜,各自拿著毛巾,進去泡澡。

  水還真沖,很快放好。

  寧衛民扶著康術德先進了浴盆,隨后自己才躺了進去。

  而這時候,就更顯出各泡各的好處了,因為可以自控水溫。

  要知道,京城的傳統澡堂子講究溫熱三池,低溫的三十來度,最熱的池子溫度能過六十度。

  康術德屬于澡癮超大,唯恐溫度低的“老泡兒”。

  他只要泡澡,那就得下騰著熱氣兒最熱的池子。

  直泡得大汗淋漓,渾身發紅,讓全身血脈暢通,骨骼松弛才行。

  這種感受,于他就跟喝酒抽煙一樣,有癮頭,幾天不泡就渾身不對勁兒。

  可寧衛民不行啊,他沒老爺子耐高溫的本事。

  高溫池子于他來說太像一口要煮什么的大鍋了。

  哪怕只下去一條腿,他都堅持不住半分鐘,就有要燙禿嚕了皮的感覺。

  至于水溫低的池子,寧衛民也覺著太臟,既不敢,也不愿意下去待著。

  所以每每倆人去泡澡,都是老爺子一個人在池子里泡著,寧衛民只洗淋浴。

  頂多洗完了,坐池子邊陪著老爺子聊會兒。

  然后幫忙叫來搓澡的,他就去外面床上晾著等待去了。

  所以師徒二人還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一起泡過澡。

  但這次就不一樣了。

  當師父的嫌水涼,就放熱水。

  寧衛民嫌熱,可以自己加冷水。

  在熱氣蒸騰之中,倆人都能適得其所,感受到一種飄飄欲仙的極端舒適。

  于是好長一段時間,他們誰都不愿意說話了。

  各自閉目,都仿佛進入了神境。

大熊貓文學    國潮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