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說得好,天底下就沒有完美的東西。
寧衛民的生活也如是。
他的日子過得是不賴。
可惜,卻并不是如同他的那些同事所想象的那么無暇。
主要原因就是他的“大觀園”里,可不光知有“十二釵”。
還有個驕蠻霸道,對他步步緊逼的“小辣椒兒”呢。
過去忙吧,還好點。
現在不忙了,每天下午,霍欣把她自己的事兒辦完了,都會心情雀躍,跑來找寧衛民聊天。
這對寧衛民就成了一種騷擾和心理負擔。
有那么一次,他曾經想把霍欣趕走,很不客氣的下了逐客令。
“哎,你就不能去別地兒找別人去聊?別老來打擾我。”
但霍欣坐在屋里的椅子上,就是賴著不起來。
“我打擾你什么啦?你一人待屋里閑著,有什么意思?”
而寧衛民就跟學表演的似的,入戲特快,馬上拉過報紙來鄭重其事的翻閱起來。
“瞧你說的,我這是閑著嗎?我要閑著,公司的業務早停頓了。”
“我得研究政策,琢磨對策,還得給公司出謀劃策。要不,藝術展的事兒,能讓我琢磨出來?“我說,你還是快出去吧,我思考的時候需要全神貫注。”
可這對霍欣同樣沒多大用處,她有一雙火眼金睛。
寧衛民剛看了眼大標題,霍欣就劈手把報紙從他手中搶走,站在他面前說道。
“你裝什么裝啊,累不累?這兒可沒別人,你少跟我來這套。”
“我來哪套啊?你當火燒夾油餅呢。別鬧,把報紙給我拿來。”
寧衛民伸手想去奪報紙。
霍欣卻笑著把報紙藏到身后。
“誰鬧了?就顯得你多關心國家大事似的。凈來假招子,有勁沒勁?”
寧衛民只好不理她,隨手又拿起另一張報紙翻。
可霍欣倒好,“啪”地一扯,不但把報搶走了,也撕壞了。
寧衛民登時橫眉冷對,有點上火了。
“你非找我跟你急是不是?你蹬鼻子上臉啊,太不像話了你。”
但即使如此,也一樣無效。
霍欣只退了幾步,臉上還在不當回事的笑。
“像畫就掛墻上了。你來呀,你來呀。我還真沒見你生過氣。你跟我急,跟我急一個!”
得!寧衛民算是知道,這女的要纏上男的,到底有多難對付了。
真不是他不想急,而是沒法急。
畢竟屋里沒其他的人,如果他真要發了火,大聲怒斥。
霍欣必定會以一副受了奇恥大辱的委屈樣,捂臉跑出去,哭上一鼻子。
那讓外頭人聽見或是看見,不定會傳成什么樣呢。
他能對別人說,他是為了爭奪報紙這點小事就跟霍欣急了嗎?
顯得小氣不小氣的單說,別人哪里會相信啊?
再說了,就是有人相信。
可霍欣膽敢這樣欺負他這個上級,就越發證明他們倆關系不一般啊。
別人必定會覺得是他欺負女人,或是敢做不敢當。
這叫什么?這就叫好說不好聽啊。
甚至霍欣肯主動替他辯解,都沒用。
因為人們往往只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會更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反過來要是他不急,一樣是糟糕。
那就更扯起來沒完沒了,越發看著像是打情罵俏了,讓人撞見豈不是更麻煩?
有那么一兩次,就一樣會有閑言碎語傳出。
總之,面對這樣的情況,寧衛民是尷尬至極,急不得惱不得。
尤其讓他感到后怕的,是剛才就差這么一點,他就上手去硬搶了。
幸好及時意識到了危險,及時打住啊。
否則要是沒摟住火氣,這一動手,倆人一旦發生肢體糾扯。
扭著扭著,可不就抱一塊去了?
到時候誰能說是搶報紙,沒那個意思啊?
弄不好就成了既定事實了。悔之晚矣!
哎,這年頭在男女關系上,是處處危險啊。
一個不留神,誰騷擾誰,也許頃刻間就能對調。
這就是女人的性別優勢,男人的劣勢。
所以沒轍,寧衛民采取了最明智的舉措,也就只能是惹不起躲得起嘍。
他毫無表情看上霍欣一眼,扭臉就朝著門外開始飄落樹葉的院子走去。
就此一直走到公眾的場合去,以此表明立場的決絕。
哎,這下倒好,外頭有了證人,霍欣也就沒了咒兒念。
再想鬧也只能忍著,默默在心里生悶氣了。
當然,寧衛民可不是個心甘情愿被動挨打的人。
他也忍受不了這種身為領導卻被一個小秘攆得讓地方的屈辱。
于是為了徹底粉碎敵人想逼他就范的陰謀,他很快做出了一個舉措。
那就是呼朋喚友,來自己辦公室做客。
很快,寧衛民跟那些鐘樓的外院兒做雕塑的大學生們交上了朋友。
并表示,自己辦公室的大門永遠向朋友敞開。
可以讓他們隨意去休息、聊天,并免費提供香煙和熱茶。
這可給這些大學生幸福壞了,無不把寧衛民視為尊重且懂得欣賞雕塑藝術的知己。
還別說,寧衛民是真的挺喜歡跟這些人侃大山的。
因為搞藝術的人,的確和普通人不太一樣。
他們活在另一個文藝的世界里。
對許多事情的看法都更有趣,更敏感,喜歡另辟蹊徑。
寧衛民從他們的嘴里聽到了不少新奇的笑話。
也大致了解了一些西方美術知識,和鑒賞雕塑的方法。
而他的肚子里的“雜貨”,和能預知未來的見識,對這些沒接觸社會的大學生同樣很有吸引力。
這應該就是屬于知識互補了。
像有個叫向群小子,就是因為受到了寧衛民一句玩笑的啟發和觸動。
把自己原來的創作思路徹底推翻丟棄了。
他重新用玻璃鋼塑成了一縷青煙直上轉化為浮云的作品,取名為《云煙》。
別說,這件作品的效果還真不錯。
是既傳統又現代,既具象也抽象,有寓意還有動態。
完全符合藝術展的主題。
不但向群自己感到相當滿意,其他人也紛紛稱道,都認為至少進優秀獎是沒問題了。
就這樣,寧衛民的辦公室日益熱鬧起來。
越來越多的人來他這兒抽煙喝茶,談天說地。
參與人員不但迅速波及到兩所美院其他系的學生,甚至還有人帶來了音樂學院的人。
而由于這種聊天形式上十分接近十七、十八世紀法國的貴族沙龍,還具有摩登范兒和精神刺激感。
因此寧衛民的辦公室很快就榮獲了一個頗為時尚新的名字——“趴兒”。
他本人作為沙龍的組織者和資助人,也被這些大學生們尊稱為“寧爺”。
就這樣,寧衛民居然領先于原本歷史中“文藝沙龍”的創始人宋華桂,在自己的小地盤兒,組織起了國內第一個藝術沙龍。
實打實的說,他可真不是有心想搶宋大姐的風光,故意把這個“沙龍教父”的名頭安自己腦袋上的。
完全是迫于無奈,誤打誤撞。
最有意思的是,在這件事上,霍欣態度上的前后轉化。
一開始,出于發現喪失了和寧衛民獨處的機會,霍欣是極為不高興的。
她恨不得把這些成天鉆寧衛民屋里蹭茶蹭煙的文藝流氓都轟出去。
成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可慢慢的,她就愛上了這種大家圍繞著一個主題熱烈討論,暢所欲言的氛圍。
或許是像她這樣的女性天生有表現欲,又或許是她的家庭讓她天生適應社交場所吧。
她在沙龍中的表現非常出色,沒幾天就成了這個沙龍的明星。
而她既享受在辯論中壓倒對手的快感,也樂于接受眾人的肯定與恭維。
最后反倒還成了文藝沙龍的堅定簇擁者和促進者了。
特別是在宋華桂也對此表態。
“關系啊,這些都是關系,未來的關系。”
并且說皮爾·卡頓公司的宗旨,永遠都是希望能成為藝術創作者的朋友。
希望寧衛民能代表公司把這個沙龍好好維持下去,甚至公司還愿意為此提供一些資助。
霍欣幾乎是立刻就給寧衛民一個提議。
說要想讓這個沙龍越來越正規化,成員穩定。
那應該至少在每個月,或是每兩周,找一天組織一次較為正式的聚會才行。
而且最好能包括助興表演和聚餐的活動內容,就像歐美同學會那樣。
這讓寧衛民不免想起了冰心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我們太太的客廳》。
這篇文章描寫的是1930年代的林徽因所組織“星期六聚會”時的文人社交場景。
文中寫道,“我們的太太自己以為,她的客人們也以為她是當時當地的一個‘沙龍’的主人。”
或許這句話,也準確如實的表達了霍欣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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