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上了液化石油氣,生活陡然間便捷了不少。
但是,這還僅僅是寧衛民改善自己起居的舉措之一。
很快,他又給自己買了另一樣東西,在張士慧的幫助下,用三輪車拉回來搬進了家門。
是同樣驚得周圍的鄰居們眼球溜兒圓啊。
只不過這一次,大家可沒有對寧衛民交口稱贊的了,所有的反饋幾乎都是負面評價。
怎么回事啊?
因為寧衛民是從百貨大樓買了一臺洗衣機。
毫無疑問,眼下是家電行業最受人民群眾狂熱追捧的年代。
像去年年初,有一份名叫《家用電器》的雜志在京城面世。
到如今才不過短短一年多時間,這本兒雜志發行量就由七萬份上升到二十萬份。
這完全可以證明,家用電器成為這個時期的經濟焦點,觸碰到了居民生活的興奮點,是無可爭議、也無可否認的事實。
但是也得知道,日本企業為了占領共和國市場,在他們集團軍一樣的投放下,這股熱潮是一鼓作氣席卷而來,速度實在太快了點。
長久以來,絕大部分國人對富裕生活的設想,是停留在攢齊自行車、手表、縫紉機、收音機這“三轉一響”上。
猛然間發現發現生活里又出現這么新鮮的好東西,欣喜當然是欣喜的。
無不感到大開眼界,對生活又有了更美好的向往。
但可惜的是,消費水平卻是更加難以跟上的。
所以面對比過去的奢侈品還要價格高昂的“新貴”,大部分人即便要攢錢買家電,也得好好比對一番。
那不用多言,人們首選目標肯定是電視機、收錄機。
至于洗衣機和電冰箱,距離人們的生活還太過遙遠。
不少人認為這兩樣東西費電又價格昂貴,反而心生抗拒,真是沒多少人愿意把這兩樣東西買回家去。
如果有,那動機肯定也不是為了用。
多半是為了充分效仿外國電視劇里的西方人家庭,想置辦齊全了,專為擺闊讓人看的。
尤其是洗衣機,若以公眾價值標準羅列的購買序列來論,比電冰箱還要排在后面,
不為別的,就因為公眾價值標準永遠遵循的原則是——是否有可替代性,能不能彌補生活里急缺的短板。
電視機和收錄機當然是無可替代的,精神享受又是剛剛開禁的國人最缺少的,所以就顯得性價比極高。
至于電冰箱的制冷功能尚需要人造冰才能代替,洗衣服甚至完全可以依靠人力完成。
而這兩樣東西并不是貧寒的家庭必不可少的,當然就顯得性價比極低。
同時,這也反應出一個殘酷的現實。
作為工業剛剛起步,經濟剛剛恢復的國家,我們的人工不值錢。
如果從世界的范疇來看,對比西方世界,如今的共和國本質上就是一個大農村。
所以我們的整個國家,不得不經歷剪刀差的陣痛。
雖然沒有人曾這么明確表示過,甚至可能沒有多少人清醒的意識到,但事實就是如此。
那么也就可以理解,鄰居們們對寧衛民買洗衣機的舉動,為什么會做出如此評價了。
大多數人顯然都認為寧衛民變得好逸惡勞,不愛勞動了,與傳統美德背道而馳。
背后不但有人有說他,開始燒包了,學壞了,凈跟外國人比,成了個大手大腳糟踐錢的主兒。
邊大媽甚至還開始擔心他資產階級思想犯了,要被徹底腐化掉哪。
總之,什么上綱上線的詞兒都能想起來,把他買洗衣機的行為賦予了許多額外的精神意義。
這也是這個年代的通病,人們總是愛把一切和政治思想,道德水平相聯系。
甚至就連康術德也有反感情緒,認為洗衣機這東西華而不實。
于是就在邊大媽專門登門“密議”過一次之后,老爺子在攛掇之下,忍不住發難了,斥責起寧衛民來。
“你有錢沒處使了?還買洗衣機。誰家不是自己用手洗衣服啊?弄這玩意干嘛來…”
“再說了,連手洗都洗不干凈,就憑你扔機器里瞎咣當,擱那捅里轉悠,就能洗干凈啊。還費電費水的,白白惹得鄰居們說閑話…”
“我跟你說,這就是小日本鬼子出的歪點子,凈坑你們年輕人,沒安好心。能不能退了去?”
應該說,對鄰居們背后的議論,寧衛民的確真心不在乎,他甚至也能理解。
畢竟精神層面不是一個層次上的人。
就像品嘗過海鮮滋味,肯定知道白灼基圍蝦和開水焯蘿卜的味兒不一樣。
他知道洗衣機的好處,當然和這些常年跟搓板兒肥皂打交道的家庭沒法聊。
反正人家又沒當面說,愛怎么著怎么著,他聽不見,只管自己使著好就完了。
但面對康術德的過問,可就不一樣了。
他不能不把道理辯清楚了,否則這日子還怎么能消停?
這家里一共就他們倆人,師徒再不能齊心,那不怪沒意思的嘛。
何況他又是為了誰啊?為這事兒挨數落,也冤得慌啊。
不行!道理不辯不明,那必須得據理力爭啊。
“不是…老爺子,您怎么聽風就是雨的。誰說這話也不應該您說這話啊?”
“別人家是別人家,咱家是咱家,那能一樣嘛。最大的區別,就是別人家里都有女人,咱家呢,您一個我一個,全是老爺們。”
“咱家洗洗涮涮的活兒誰干啊?還不是我嘛。咱也甭說什么被子褥子的了,就咱每禮拜換下來這幾身衣服,趕到休息日,可都是我從上午八點多洗到下午兩三點。”
“這又是冬天,用搓板搓,太痛苦。洗一次,不是整個膀子疼,腰疼。我這手就能凍成胡蘿卜,現在是就怕休息日啊。”
別說,寧衛民這一訴苦,康術德也意識到自己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老臉一紅,口氣立刻緩和了不少,提出了一個建議。
“這…這倒也是啊。那要不然…以后,咱倆換著洗?”
但馬上就被寧衛民否決了。
“您拉倒吧。您不心疼我,我可心疼您。冬天手泡涼水里凍得能裂口子,這罪過我一年輕人都受不了,您能受得了?”
“我還跟您說,別人覺得這東西華而不實,可在咱家,這東西比任何電器都實惠。”
“是,這東西論起洗衣服可能比不上人手,沒人動手洗得干勁,這么咣當的揉巴,還毀衣裳。”
“可話說回來了,這不就是花錢少受罪的事兒嘛。我寧可多洗兩遍,花錢多買幾套衣裳,也不愿再受這個罪了。”
康術德再次沉吟了,態度又隨之動搖了幾分。
“你說得也有道理,可…可就是電表水表都是公用的,這時間一長,費電費水的,鄰居們這…”
寧衛民則不由一笑。
“老爺子,您怎么了?這不就跟我去年養魚那會兒一樣嘛。大不了水錢和電錢以后我全包了唄。”
“我還跟您說,其實這件事還真別太在乎別人的看法了。因為說白了,咱倆就跟那故事里騎驢的爺孫倆一樣,在別人眼里,怎么辦都是錯的。沒人能體諒咱的為難。”
“咱不妨礙別人就完了,您怎么可能讓人人都滿意呢?要都想著別人怎么看,咱自己還過不過了?”
“我還把話放這兒,早晚鄰居們的想法也得變,就跟那液化石油氣的事兒似的。”
老爺子這時嘆了一口氣,終于說出了最后的一點芥蒂。
“那你買這東西,這錢可就讓日本人掙了去啦。我…我這心里怎么都不痛快。告訴你,過去我連日本布都不穿,你…你居然讓我用日本洗衣機?”
寧衛民可萬萬沒想到康術德還有這份抵制日貨的自覺性。
或許這就是經歷過抗日戰爭年代的人,特有的情感堅持吧。
“喲,看來您對小鬼子是深惡痛絕啊。那要按您這意思,合著日本彩電白送您,您也不看?”
老爺子斷然回應。
“不看,別人我管不了,我自己還能做自己的主。我要看就看國產的,黑白的也比日本彩色的好,那還便宜呢。”
“行嘞,我服您。可您還真說錯了。因為這不是鬼子貨,而是咱們的國產貨。”
“啊?”
“不信您過來看看。這牌子,白蘭牌2型單缸三速洗衣機。就是咱京城產的。”
寧衛民一手指著洗衣機的商標一邊洋洋得意的詳細介紹。
“而且因為沒人認,市場零售價都從原先的二百九十八元都降下來了,我是二百三十二元買的。日本的可要小五百呢。您說,我這是不是應該算國貨?要咱不買,這廠子不就更虧了嗎?”
這下,康術德算徹底解開了心里疙瘩了。
甚至驚訝之余,還挺高興的。
“哎喲,我都沒留意。怎么?這是咱們自己生產的?這看著不比日本玩意差啊。這外觀、這噴漆,真漂亮,還這么便宜?嗯,不錯…”
瞧瞧,要不怎么說,就是自家的孩子好呢。
一聽是京城的東西,老爺子立場全變了。
寧衛民這下更來神了,大咧咧的點根兒煙。
“怎么樣?您也覺出好來了吧?”
“要我說啊,咱還是客觀點吧。洗衣服,您不如我,我不如娘們兒,就是這么檔子事兒。”“咱還是花點錢,一起告別手撮洗衣時代,邁向生活的新臺階吧。”
“除非您弄個老伴兒回來,我才承認這洗衣機對咱沒用…”
什么叫得意忘形啊?
本來挺好,可就這最后一句,差點沒把康術德給氣個倒仰。
于是一巴掌扇過去,賞了這小子一個脖兒拐。
而寧衛民還美滋滋抽著煙呢。
正往里吸的工夫被拍上的。
嘿,疼就不說了,緊跟著就是好一通咳嗽。
這小子是鼻涕帶眼淚,全吭哧出來了。
總之,盡管都是細微之處,盡管都是潛移默化,可扇兒胡同2號院兒里各家人的日子,確實因了寧衛民的緣故,在悄然之間一點點發生著新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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