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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花活

  第二天凌晨。

  在由漆黑變成深藍色的天空上,星星還眨著眼睛的時候。

  寧衛民又已經拎著大包,坐上公共汽車,直奔東郊垃圾場了。

  但和過去的每天有所不同。

  這天當他再度聞到那臭烘烘的氣味,當眾把那塊手表交給“將軍”時,引發了盲流子們前所未有的熱情追捧。

  不為別的,主要是誰都沒想到,他還真能把表給買來。

  說實在的,“將軍”昨晚上壓根沒睡好。

  別看他嘴上說的大方,可心里還是挺打鼓的。

  從昨天寧衛民帶著銅離開,他就開始后悔、煩惱。

  直至今兒早上,又看見了寧衛民,這一顆心才算踏實了。

  當然,最讓他驚喜的一幕。

  肯定是美夢成真,親眼瞅著寧衛民從懷里把表掏出的一瞬間。

  在陽光照耀下,那“孔雀”牌手表亮閃閃的泛著光,簡直把他給晃暈了。

  他迫不及待的接到了手里,然后就是翻來覆去的看。

  那個激動啊。

  摩挲,放在耳邊聽聲兒,樂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真比四十年之后的人得了塊兒勞力士金表還美呢。

  后來還是在寧衛民的提醒下,他才醒過神來,把表鄭重其事的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可想而知,連他都這樣,其他的盲流子那得饞成什么樣兒啊?

  眾多的“好漢”們目睹了這份招搖,誰也沒心思干活兒了。

  于是烏泱一下子,全從各個“山頭”涌下來了。

  他們要么羨慕地圍著“將軍”,打聽這表是什么牌子的,稱贊連連。

  要么就是纏著寧衛民問這表多少錢,他怎么買到的。

  就連昨天托他帶日常用品的兩個盲流子,也顧不上去檢驗自己貨品的好賴了。

  一個勁兒拉著寧衛民,強烈要求也給他們倆都買一塊兒手表。

  結果他們一開了這個頭兒,簡直是一呼百應啊。

  幾乎所有的盲流子都來勁了,鬧著、吵著,非要把買表變成群體性參與活動不可。

  毫無疑問,這是寧衛民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他心里說了,這康老頭所料的還真準哪。

  這做成的第一筆生意果然起了示范效應,又給他帶來了新的生意。

  可話說回來了,好是好啊,他還真不能馬上就痛快答應。

  因為他很清楚,什么東西越得之不易,才越讓人想要。

  他要想從中多得點好處,那就得先吊吊這幫兔崽子的胃口才行。

  另外,他心里同樣很明白,“將軍”對此恐怕不會樂意的。

  因為這年頭,人們買表可不是單純為了看時間,更是為了滿足個人虛榮心。

  “將軍”作為盲流子們的首腦,作為第一個買了手表的人。

  當然不希望別人追著自己屁股后頭買。

  那還怎么顯得出他的與眾不同啊?

  所以要做這筆生意,就必須得先抻一抻,還不能因此惡了“將軍”才行。

  那…到底該怎么辦呢?

  嗨,昨天康老頭兒不是已經教過他了嘛,得讓人覺得他可靠嘛。

  他本人的理解,老爺子所說的“像那么回事”,其實就是“裝”。

  也就是“人生如戲,全靠演技”唄。

  他是誰啊?

  那是看過周星馳喜劇之王的主兒。

  一個演員的基本素養當然是具備的。

  于是很順利就進入了表演狀態。

  他故意裝作受不了盲流子的纏磨,苦著一張臉,跟“將軍”道上委屈了。

  大概意思是說,他給“將軍”買的這塊表,就因為沒有工業券,其實要比商店的官價兒多花了十塊。

  而且他昨天帶走的銅,份量也沒那么足實,人家給他的錢比預計要少。

  這樣里外里,為了買這塊表,他自己搭進去差不多十五塊哪。

  雖然為“將軍”買東西,他是心甘情愿,別無二話。

  可別人憑什么要他吃這么大虧呀?

  再說了,要是每個人都要他買表,他也虧不起啊。

  所以他求“將軍”一定要替他“主持公道”。

  嘿,這些話讓“將軍”聽了絕對的受用。

  他還誤以為他自己占了多大便宜似的,高興壞了。

  于是一個勁兒拍寧衛民肩膀,讓他別著急。

  可盲流子們卻都唯恐“將軍”干涉,有點急眼了。

  特別是剛才最先提出也要買表的倆人,都迫不及待叫起來了。

  一個主動給寧衛民開條件。

  “我們多給你銅還不行嗎?多給你五斤,不,六斤…”

  另一個則央求“將軍”。

  “大哥,我們哪兒能跟你比啊?也沒說要占這小子便宜啊。你別聽他瞎咋呼…”

  說著就打開了寧衛民剛給買來的“北海”牌香煙,塞給了“將軍”一盒整的。

  就這樣,寧衛民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活,就把所有人擺弄得滴流亂轉啊。

  “將軍”非但未曾阻止此事,反而主動替雙方調解起來。

  表的價錢卻因為盲流子們急不可耐的心氣兒,由此給抬上去了。

  所以寧衛民是得償所愿。

  這天回去的時候,不算自己的產出,他帶走了足足五十斤挑好的紫銅。

  不用細算,也知道,今兒這筆生意肯定比昨天掙得還多。

  而這還只是一塊表呢。

  后面排隊等著的,那還十好幾位呢。

  于是哪怕還得再度面對售票員和乘客們的白眼,寧衛民也一點不在乎了。

  甚至在公共汽車上,一想到今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每天都能掙出一百塊來。

  而這每天的一百塊,還都能轉化成整版的猴票兒。

  他心里就跟喝了酒一樣的爽啊。

  撿破爛的怎么了?

  千條江河歸大海,能掙著錢就行。

  勞動的形式頂個屁用啊,關鍵還得看勞動的價值!

  嘿,就憑咱,不費吹灰之力,倒騰點廢銅爛鐵的,一天就能掙出平常人好幾個月的工資。

  誰瞧不起誰啊?

  要真是連買的猴票都算上,我這一天等于掙的是未來的兩千來萬!

  嗨,說起來簡直就是傳奇,連我都崇拜我自己個兒啊!

  得意忘形的寧衛民,樂顛顛的哼著小調一路歸去。

  一下了車,由于急不可耐想要回家,迫切想把今天再度告捷的好事告訴師父。

  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他竟然連歇都沒歇氣,直接就把銅背進了廢品站去。

  賣完了銅,他掉頭就奔了信托商店。

  這次是花了七十元整買了一塊珍珠牌的舊手表。

  然后照方抓藥,送進了“晨鐘”,去讓鐘表師傅幫忙翻新。

  緊跟著,就是去郵局買郵票。

  但到此為止,就和昨天有點不一樣了。

  因為寧衛民沒再買什么吃喝的東西,反倒是趁著手表翻新的這段時間,直接回了家。

  不為別的,就因為今兒多賣了二十塊,消費方式可以升級了。

  他想請康術德一起下館子去,再好好慶祝慶祝。

  那不用說,一見著康術德,寧衛民就是夸夸其談把當天的事兒一通吹啊。

  等在香樟木的小箱子里安置好買回來的郵票,他笑嘻嘻的說晚上不在家吃了,外頭吃去。

  哪兒知挺好的事兒,康術德卻非搖頭說他燒包,教訓他好日子不能一頓就過了。

  還挺擔心他大手大腳花錢止不住。

  生怕他除了買猴票,再添上一個今日有酒今日醉的敗家毛病。

  幸好寧衛民會哄人,趕緊發表聲明,才沒讓這事兒真的掃興。

  “師父,下不為例行不行?這是我的一份心意,就為補一個正式點的拜師宴啊。”

  “昨天那頓,真有點慘。要是用豬頭肉和老白干就把您打發了,那我以后一想起來就臊得慌啊。最起碼,也得請您吃頓烤鴨呀。”

  “哎,我都想好了,等飽喝足了,咱倆也別著急回來,我再帶您泡個澡去,等泡舒坦了。咱爺倆再泡壺茶,一起聊聊過去的事兒。”

  “至于明天,咱再照著原樣過,行不行?您放心,一頓飯而已,我變不成紈绔…”

  如此,康術德一琢磨,名店的手藝確實饞人,自己也真的想洗澡了。

  也就不再堅持了。

  “算了,難得你小子有這份心,今兒就給你個面子吧。圖個吉利,‘聚德全’嘛。咱爺兒倆聚在一起是緣分。”

  寧衛民樂了。

  “是嘞,師父,那我頭前帶路,咱走著。”

  這就叫,烤鴨啊,我為你朝思暮想,今日如愿遂心腸。

大熊貓文學    國潮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