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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山頭兒

  地上全是厚厚的塵土。

  寧衛民腳上踩著破棉鞋,一溜煙兒地走進垃圾場,就跟開了腐蝕光環特效似的。

  但他還是不能直接開工。

  因為垃圾場的各個“山頭”上,至少有十多個位蓬頭垢面的家伙,注意到他來了。

  他們不約而同停下了手里的活計,個個手拿二齒鉤或者鐵絲耙子盯著他瞅。

  那熱切的眼神就跟一窩子土匪瞅見一個要從山下過的旅客一樣。

  不過別看這副場面挺嚇人,但實際上寧衛民清楚。

  這幫人渴望的并不是他的小命兒,而是他包里的東西。

  所以他一點不犯怵,沖著一個坐在旁邊叼著煙卷的休息的四十多歲的壯漢就走了過去。

  然后從包里拿一瓶散打醬油、一瓶散裝醋、兩瓶散白酒和一打白蠟,兩瓶黃連素。

  統統放在了這位綽號“將軍”的壯漢面前。

  看見這些東西,壯漢點了點頭,表示滿意。

  一伸手拿起酒瓶來擰開蓋子,直接對嘴兒喝了一口。

  而其他蓬頭垢面的家伙們看到“將軍”過癮的樣子,也無不跟著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笑了。

  至此,寧衛民才真正獲得了當天進入“寶山”發財的資格。

  說起來,這副宛如丐幫里給花子頭兒“進貢”的場面,一點不稀奇。

  因為世上聰明人可不止他寧衛民一個。

  早在他發現這塊寶地的之前,這里就已經被十幾個天南海北不同地方,湊在一起的男女盲流占山為王了。

  他眼前這個叫“將軍”壯漢,就是憑借武力樹立個人威信,成為團伙老大的。

  而且如同所有行業的老大一樣,“將軍”也希望最大程度的保證自己和這個小團伙利益。

  為此,“將軍”也頒布了兩個幾乎所有團伙都在奉行的規矩。

  一是垃圾場所有成員要給他“進貢”,確保他生活最為舒適。

  二就是為了保護生態環境,他不許任何一個外人再來這里“采礦”。

  無需懷疑,這就是最初壟斷拾荒的團伙兒雛形了。

  理論上來說,只要有他們這些人把著這里,任何人都沒可能再走近垃圾堆,從中發財了。

  可問題是寧衛民都已經被逼到這份兒上了,又怎么可能見寶山而空回呢?

  作為一個孤兒,上輩子寧衛民不但考上了大學。

  而且一腦袋扎進投機行業,跟在別人后頭學著平地摳餅,居然也混得小有成就。

  這本身就證明他智商不低,且對社會相當有適應能力。

  這種能力,說白了就是心眼比較活泛,外加能言善道。

  再加上他是穿越人士,眼界和見識都已經遠遠超越了這個年代。

  那么經過思考,他一點都不難發現自己身上有個可以利用的優勢——京城戶口。

  也很容易明白過來,盲流們想在京城生存下去,必然會跟康老頭一樣,面臨副食品和輕工商品的緊缺。

  于是寧衛民不但沒有知難而退,反而迎難而上,主動試著去跟“將軍”談判。

  他的提議就是,以一些必須由副食本才能買到的限購分配物資,來換取垃圾場的“采礦權”。

  還別說,事實證明,寧衛民看得還真準,確實抓住了解決問題的關。

  要知道,這幫有家不回的盲流子,最怕的就是被人被人查問,遣送回籍。

  要不然,他們這伙兒人怎么會跑到遠離城市的垃圾場來謀生呢?

  而且還不顧臟臭,非住在垃圾場的附近?

  就這幫人,除了賣廢品,平日連城里都不敢輕易進,只去附近村里的小店兒買東西。

  還別說限購物資了,就連普通的醬醋油鹽,蠟燭電池,他們都缺。

  實際上對這個建議,那是想拒絕都無從拒絕啊,根本就是求之不得。

  于是當場一拍即合,“將軍”唯一強調的一點,只是讓寧衛民的嘴把牢。

  要他答應,不泄露這里的情況,也不能再把別人招來。

  就這樣,寧衛民憑借著提供采買的服務,臨時成為了垃圾場的一員,開始每天幫盲流子們從城里帶東西。

  為此,他在這個團伙兒里,還獲得了一個讓大家叫起來方便的外號——“采購”。

  不能不說,在這里撿破爛雖然出力遭罪,但卻大發橫財。

  和城里翻半天垃圾桶只能弄點廢紙有著天差地別。

  那些工廠真是大方極了,什么寶貝玩意都舍得扔。

  鉛坨子、鋁板、銅線、鐵板、鐵鏈…

  垃圾場里就跟個小五金廠似的,要什么有什么。

  寧衛民上手頭一天,就賣了七塊多,之后隨著經驗豐富,一天賺得比一天多。

  不過不好的地方,在于盲流子們都愛占小便宜,他們是以團伙的形式面對他這個外人。

  于是幾乎每次帶東西,寧衛民總要吃虧,往里貼補。

  等于替盲流子們買的東西越多,他自己就虧得就越多。

  像這次,寧衛民帶來的這些東西,就是昨天盲流子們給他下的訂單。

  醬油一毛五,醋一毛四,兩瓶白酒兩塊六,一打白蠟三毛,黃連素四毛六。

  他總共墊付了三塊六毛五,外加一張工業券。

  但“將軍”聽了他報的賬,最后遞給他的卻只有三塊錢臟兮兮的票子。

  掛嘴上的話更是尤為氣人。

  “抹了零頭吧,就算你小子交管理費了。”

  而這恰恰就是臨出門時,康術德最后叮囑寧衛民那幾句話的緣故。

  就是怕他年輕氣盛拎不清,忍不住一時意氣,去較真兒。

  不過說實話,康老頭也是白擔心了。

  既然在偏門里混飯吃,寧衛民的前世可天天都得和各路的人精子打交道。

  他不僅早就懂得該裝孫子的時候要裝孫子,該當爺爺的時候得當爺爺的道理。

  還擅長怎么趁同行不注意,從人家的碗里搶肉吃,讓人無法察覺。

  而且尤為喜歡坑人的時候,讓人幫他數票子,還把他當成好人。

  如今和這幫盲流子混在垃圾場里,一起干了也有十天了,該摸清的情況也掌握差不多了。

  那么今天寧衛民就決定要換種玩法,往回撈本錢了。

  “錢我就不拿了,等我走的時候,咱直接換銅行不行?”

  “怎么折算?”

  “就按收購價啊。你有秤對吧?秤好了份量,折算就行。”

  “那行,就這么辦。”

  說實話,對寧衛民要干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將軍”想不明白所以然。

  所以打心里覺得寧衛民是個傻蛋。

  不過對他來說,這卻挺不賴。

  既省了腿肚子轉筋,去跑兩公里外廢品收購站了,還免了遭遇公安盤查的危險。

  于是還是一口答應了。

  而這恐怕就得說,人和人的境界太不一樣了。

  其實誰比誰傻啊?

  往往把別人當傻子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

大熊貓文學    國潮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