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亂的頭發,蒼白的臉色,干裂的嘴唇,一身的泥土。
猶如被活埋,又被挖出來的,七分是人,三分似鬼。
狼狽,虛弱,丑 明明都這模樣了,但那雙眼睛卻分外的明亮,墨黑的瞳仁,滿滿都是柔光。
被懲罰的人看起來心情頗好。而懲罰她的人,心情卻是截然相反。
寧侯坐在蘇言對面,看著灰頭土臉,或許連嘴巴里或許都是土的女人,“他的話你都聽到了”
蘇言點頭,開口,喉嚨刺痛,聲音分外沙啞,“聽到了。”
寧侯與呆呆說話的地方,其實,就在蘇言的上方。他們的話,她一字不漏的聽到了。
“有這樣的兒子,你心里可是很得意”
蘇言搖頭,“讓呆呆擔驚受怕,怎會得意不過,有他,讓我覺得人間值得。”說著,朝著寧侯靠近一分,“侯爺,這次事件之后,過去舊事我們是否可以一筆勾銷了”
看蘇言靠近,寧侯往后退了退,直到聞不到她身上那難聞的味道,轉眸看一眼那朝著這邊跑來的瘦小身影,淡淡道,“你留下一個這么大的罪證,讓本侯一見到他就想起被人強的往事。這筆舊賬,還如何能一筆勾銷”
若沒有蘇呆。他與蘇言,就是受害者與犯人的關系。他怎么處置她都不為過,也沒人會說什么,更沒人會拿著拐杖朝他背上打。
可現在,因為蘇呆。他與蘇言,突然成了同一個娃子的爹與娘,這身份的轉變,讓寧侯一時難以接受,且有種被人脅迫之感。
被迫做了爹不說,連懲罰她,都會被指責。
冤屈是什么滋味兒,寧侯突然就感受到了。
“既然這樣。那不如侯爺就讓我和呆呆一直留在市井,以后都不出現在你面前怎么樣”
寧侯聽了輕哼一聲,“讓你留在市井,再冒充寡婦的身份再嫁或做別人姨娘,然后讓他叫別人爹嗎”
蘇呆那個不孝子,寧侯不稀罕。但就算是不稀罕,也容不得他叫別人爹,他可還沒死呢 “我不嫁,也不做人姨娘,呆呆除了你之外,也不會叫別人爹。所以”
“你一個強奸犯,沒資格在這里跟本侯談條件。”
蘇言聽言,剛欲說話,看呆呆沖進來,要說的話咽下。
“娘”
看呆呆紅著眼睛站在她跟前,蘇言嘴角揚起一抹淺笑,伸手把人拉到懷里,滿是泥土的的臉,對著他一通亂蹭 那樣子,在很多人眼里,實在是不成體統,完全沒一個當娘的樣子。
寧侯看他們一眼,抬腳離開。
那是他的兒子;那是給他生下兒子的女人 明明該是最親近的人。但,寧侯卻覺得自己更似局外人,或他們母子眼中的惡人。
明明他才是受到迫害的那個,可卻連懲罰她都成了錯。
憋悶,很憋悶。
“莫塵。”
“屬下在。”
“告訴他們母子,以后少在本侯跟前晃悠。”
“是。”
莫塵領命,站在原地,看寧侯大步離開。轉頭,看看屋內蘇言和呆呆,不由輕嘆一口氣。對他們,侯爺心里有疙瘩也是在所難免。
這一點,他們若是能理解。那么,以后他們與侯爺的關系還能有所緩和。反之,如果他們就此怨侯爺不夠寬容仁善。那,這輩子怕也只能做個熟悉的陌生人了。
“沒想到你竟然會收手。”清月將一杯茶放在寧侯跟前,柔聲道。
憑著她對寧脩的了解,他可不是這么容易就心軟的人。
寧侯拿起茶水,沒了平日雅致,一飲而盡,淡淡道,“因為不想老了吃胡蘿卜和黃豆度日。”
“什么意思”清月不懂。
寧侯也沒解釋,只道,“我已讓人去帶寧曄過來了。”
聞言,清月心口猛的跳了一下,“帶,帶他來這里嗎”
“嗯。”
“可是,他不喜北荀。你將他帶來這里,他心里定然不愉。”
要的就是他心里不愉。
寧侯放松身體靠在竹椅上,望著外面竹林,不咸不淡道,“弄壞了你的竹林。寧大公子作為兄長,替我代為修葺一下,也是應該的,這樣對清月小姐才不至于失禮。”
連借口都找好了,理由很是冠冕堂皇。
他不是想做一個處處為他著想的好兄長嗎寧脩成全他。
清月也很想見到寧曄。但 “多謝侯爺用心。只是我不想惹他不快。所以”
“他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完全沒可商量的余地了。
“時候不早了,不打攪清月小姐了,告辭”
“夏竹,代我送送侯爺。”
“是。”
看著寧侯離開的背影,清月想到即將到北荀的寧曄,這心里開始砰砰直跳,期待又忐忑。
“蘇言,你沒事兒吧”
“多謝老夫人關心,就是崴了腳,其他沒事。”
“崴腳不算事兒,過幾天就好了。”
“老夫人說的是。”
老夫人看看蘇言,看看呆呆,低聲道,“現在的關鍵是寧脩他這一段時間,大概心情都不會太好。所以,為了我們還能吃得飽,睡得好,我們三個最好都避著他點,知道嗎”
她這揮拐杖的,蘇呆這言語帶著威迫的,蘇言這掉進去只是崴了腳的。
她們三個,現在定然是沒有一個讓他覺得順眼的。所以,躲著,縮著,偷偷的吃香喝辣。
“老夫人的話我們記下了。不過”蘇言轉頭朝外望了望,同樣小聲音道,“老夫人,我們現在說的這么小聲,是不是這些話就不會傳到寧侯耳朵里了”
寧老夫人斜蘇言一眼,“怎么可能當然會傳到他耳朵里了。”
那這么小聲嘀咕的意思在哪里為了形式主義嗎因為小聲說話,看起來才足夠謹小慎微 看蘇言一臉啞然的表情,寧老夫人道,“可也不能怕他知道,就不說話呀該說的還是要說,該做的樣子還是要做。”
“老夫人言之有理。”
“老夫人”
一護衛走過來,對著寧老夫人道,“老夫人,侯爺聽說你要找繩子。所以,特令小的找了許多過來給您。”
寧老夫人聽言,看著護衛抱在懷里那一團那各式各樣的繩子,嘴巴癟了癟,“這么些,我一天用一根,說不定能用半年。這下好了,以后沒事兒就上吊玩兒了,我孫子可真是孝順。”
說完,轉頭看向蘇言和呆呆,“現在,我跟你們真是同一條繩上的螞蚱了。”
“老夫人,侯爺吩咐,啟程了”
寧老夫人嘆了口氣,感覺這一路上不會太好過。
對此,蘇言感覺倒是截然不同。相比他們,心里更加不舒暢的應該是寧侯爺。畢竟,隨他同行的,都是讓他看不順眼的。
想著,蘇言看著呆呆,笑了笑。
呆呆跟著笑,雖然不知道他娘在樂呵什么。
“侯爺,都準備好了。”
“嗯,走吧”
“是”
寧侯抬腳上車,順便掃一眼那跟隨其后的馬車,隨即收回視線,走進馬車,坐下,閉上眼睛,來個眼不見為凈。
從京城到市井,從市井到北荀。
一番折騰,本是為了緝拿那對他犯了死罪的罪犯,然后將她送到菜市口了結了,這才是他最初也是最終的目的。
可結果呢 不但死刑犯活的好好的,還多了一個不孝子。
所以,他一趟出京就是為了帶回兩個讓人煩心的人嗎 寧侯想著,抬手按按腦門,二十多年來,第一次體會到世事無常,這四個字真正的含義。
“侯爺”
“說。”
聽著寧侯那難掩氣郁的聲音,莫塵理解他的心情。只可惜,他不會安慰人。所以,最多也就是在侯爺心煩的時候,心里祈禱趕緊來個不長眼的,讓侯爺收拾收拾泄瀉火。
侯爺火氣散了,他作為下屬,壓力也會小很多。
心里抱著這種雜念,對著寧侯恭敬道,“回侯爺,剛剛北荀三皇子已經帶著人沖到蕭府了。”
北荀亦幾乎將竹林翻了個遍,依舊沒找到刺傷他的人。就在他要遷怒身邊人以泄心頭火氣的時候,被告知,刺傷他的人找到了,現就在蕭府 憑著北荀亦的性子,必然大鬧蕭府,這點不容置疑。
蕭瑾這陣子怕是都不太好過。
而這,就是寧侯留給蕭瑾和三皇子的臨別禮物。看他們狗咬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