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邊的一個餛飩攤,擦拭干凈的小桌上,兩大碗冒著熱氣的餛飩,香菜漂浮,撒上點辣油,噴香。
周望潮看著面前狼吞虎咽的楚云清,手上摸著失而復得的芭蕉扇,心情有些復雜。
對這姓楚的小子,倒說不上恨,只是幾通老拳罷了,年輕時自己受過的可比這疼多了,更何況還是誤會居多。
但要說喜歡,那肯定是談不上的,他自認也是飽讀詩書的斯文人,而楚云清卻是個遇事不決便問拳頭的莽夫,他喜歡不起來。
不過,對方還挺懂事兒,周望潮想著,大抵是猜到了自己方士的身份,怕被自己下了手段,所以才會以十兩銀子的價錢,將芭蕉扇還給了自己。
這一點倒是不錯。
周望潮有些欣慰,他一手捋著胡須,一手拿著芭蕉扇,不住端詳著。
楚云清吃著餛飩,得空瞧了他一眼,問道:“你不吃,看這扇子作甚?”
周望潮聞言,瞥他一眼,哼了聲,“扇子?你這莽夫,可知這是什么扇子?”
楚云清就看不慣別人用高高在上的語氣說話,當下眼睛一橫,道:“芭蕉扇。”
周望潮一噎,的確,這扇子就是芭蕉扇。
他不忿,“那你可知它的作用?”
在心里,他已經猜到,眼前這渾人會說‘扇風’了。
但顯然,楚云清跟他所認知中的莽夫,有很大的不同。
楚某人像看傻子似的看著他,開口道:“卸力化勁。”
周望潮驚呆了。
“你,你怎會知道?”他張了張嘴,難以置信。
楚云清將碗里的湯水喝上,擦了擦嘴,“當日你就用這扇子一扇,我打去的那拳便去了七八分的力道,拳是我打的,我還能不知道?”
周望潮臉色有些發紅,他覺得被人小看了,尤其是對方的這種眼神,讓他大覺受辱。
“那你明明知道這扇子的本事,怎還舍得十兩銀子就賣我?”他梗著脖子道:“這扇子若被人知曉用處,放出去賣何止萬兩。”
楚云清看他半晌,忽而一笑,“我還當所謂的方士會是何等人物,弄半天也不過俗人而已。”
周望潮皺了皺眉。
“道士,你這扇子價值幾何,我并不貪戀。”楚云清說道:“當日我拿你扇子,是因為你對我偷襲出手在先,于情于理,總得賠個不是吧?”
周望潮一時沒能理解。
“這是江湖上的道理,就跟先前你在街上沖撞于我,想要偷回扇子一般,我回你一拳也合道理。”楚云清看著他,說道:“而方才我著急銀錢用,你也正緊急著這把扇子,這扇子本來也是你的,所以我便賣你十兩,算是兩清,懂了么?”
周望潮自是聽懂了,但覺得難以理解這種所謂的‘道理’。
在他心里,且不說這是無關緊要之事,單單從價值上來看,兩者也根本不對等啊,尤其是區區十兩銀子,只是從路邊鋪子里買了兩本破冊子。
像這種東西,根本入不得他的眼。
楚云清卻不在乎,吃飽喝足后,懷揣著那兩本冊子,就要走。
“哎,你等會兒。”周望潮連忙喚他。
“扇子都給你了,還有何事?”楚云清問道。
聽見他話中的不耐,周望潮胸中也有悶氣,想他周某人在京城也算一號人物,走到哪兒,那些王公貴族不都得恭敬奉著,怎么到了這偏僻的小地方,反而在這莽人的手上次次吃癟?
“哼!”周望潮剛哼了聲,卻又一想眼前人的性子,語氣和臉色便緩了緩。
他清了清嗓子,問道:“你可曾修行玄術?”
楚云清此時已然起身,聞言,想了想,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周望潮心底一喜,連忙道:“所學玄術為何?”
楚云清斜睨著他,沒說話。
適時天上有云層遮蔽太陽,楚云清本就人高馬大,現在更壯,背對日光時,正在前方投下晦暗陰影。
周望潮心神一跳,忽覺壓力。
“你別誤會。“他連忙道:”我只是覺得,你所學玄術,似乎與我出自同門。”
“你是何門?”楚云清問道。
換成旁人,這種問題肯定是不能輕易回答的,尤其是對方士來說。
他們不像江湖人那樣,見面就互通姓名,說說來歷,或有同識的淵源也說不定,大家剛好能交個朋友。
方士不一樣,對于所學玄術以及傳承所在,都不會輕易暴露。展露太多,便少了神秘,也就容易被人看穿虛實。
周望潮卻不隱瞞,語氣不減傲然,直接道:“周某出身清靜門。”
而直到這時,他亦沒有說出自己的名諱。
楚云清點點頭,道:“那你應該感覺錯了。”
“什么?”周望潮一愣。
“我學了一點玄術的皮毛,跟清靜門攀不上。”楚云清道。
周望潮顯然不信,他微微一笑,“你我都打過數次交道了,難道你還信不過周某?”
楚云清坦然點頭。
周望潮不免氣急,卻又無可奈何。
楚云清卻忽然有了興趣,“你是怎知我身具玄術的?”
“呵呵。”周望潮高深莫測地一笑,撫須不語。
“那告辭了。”楚云清看他一眼,轉身便走。
“哎?”周望潮一怔,他剛待想吊吊對方的胃口,卻沒想到,這小子竟不按常理出牌,說走就走。
“你就不再問問啊?”他喊道。
楚云清沒回頭。
“這渾人。”周望潮咬了咬牙,不過一轉眼看到手里的芭蕉扇,頓時眉開眼笑,連眼角的皺紋都化開了。
“好寶貝,這幾日你可是受苦了。”
在楚云清和周望潮吃餛飩的時候,府衙大牢里,也有人在吃餛飩。
陰冷潮濕的此間,火把的光亮絲毫不給人溫暖,反而更讓人覺得枯燥難熬。
吧唧咀嚼和吞咽湯水的聲音,在一片安靜中尤為清楚。
這里是大牢的深處,空蕩蕩的數個牢房后,只有一個牢房關著人。
此時,牢房里的人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著餛飩。
他披頭散發,身上尚有血跡未干,有的傷口還在洇血,身子不時會顫抖,端碗的手上傷痕累累,腳踝還掛著鎖鏈。
他是陳五。
對面,一張鋪著柔軟皮毛的椅子,就放在牢門口,而椅子上,安清和舒適坐著。
他看著牢房里大口吃著餛飩的陳五,臉上掛著微笑,但眼底,卻有不屑和憐憫。
太淵州江湖上口稱的五爺,就這?
即便是鐵打的漢子,日日受刑,然后餓上個幾天,再給他點吃的,也就像狗一樣。
安清和有些失望,又有些好奇。
失望的是,或許淵行幫其實也不過如此,終究只是些幫派中人罷了,只是太淵州江湖太不入流,以至于讓淵行幫一家獨大。
好奇的是,如果此時對面的人,是晏紅染的話,會是怎樣?
他突然很期待,更有種莫名的亢奮。
牢房里,陳五的眼睛藏在臟亂的頭發之后,獨眼轉動間,便看到了牢門外那人變幻的神情。
他眼瞼低了低,把碗里最后一口湯喝上,然后美美地打了個嗝,躺在地上,舒服地哼哼唧唧,仿佛能掩過這一身傷的疼痛。
安清和擺擺手,一旁的獄卒便上前,敲了敲牢門。
陳五看了眼,很配合地把手里的海碗遞了過去。
“你先下去吧。”安清和說了句,那獄卒便退下了。
“吃飽了么?”安清和問道。
“三分飽吧。”陳五的聲音有些沙啞,好像在忍痛一般。
“想不到你飯量這么大。”安清和說道。
陳五道:“平時頓頓能吃一根羊腿。”
“聽說過。”安清和點頭道:“陳五爺無肉不歡,大前年太淵州鬧旱災,百姓吃不上飯,都在你府外聞肉味兒充饑。”
陳五哈哈一笑,如同自得一般。
安清和也是一笑,“可惜了,那樣的日子,或許五爺再也見不到了。”
“嗯?”陳五挑眉,“怎么,你還真敢殺我?”
“你殺了府衙捕頭,犯的是死罪。”安清和道。
“笑話!”陳五冷笑道:“人是被賭坊的人打死的,與我何干?”
“不,人就是你殺的。”安清和同樣冷笑,“我說是你,便是你,證據一找一大把,若要人證,我能找到幾百個人,辦成鐵案很容易。”
“你這么做,就不怕我手下兄弟,乃至淵行幫找你麻煩?”陳五冷冷道。
“這是府衙辦案,知府大人親自批示,如果有人不識好歹,那就是藐視王法,難道陸景等人,還會為了你一人,讓淵行幫萬劫不復么?”
安清和道:“至于你手下的那些兄弟,或有忠心之輩為你奔走,但我想更多的,應該是在知道你必死之后,看清局勢,然后爭你的位子吧?就像現在的陸景幾人,在爭石崇山的位子一樣。”
“你小瞧了幫內的一眾兄弟。”陳五道。
“我只是在說我認為的事實。”安清和笑了笑,“你信不信的,我都言盡如此。”
陳五沉默片刻,道:“你還真是個狗官。”
安清和坦然受之。
“開條件吧。”陳五道:“我不信你折騰了我這幾日,就只是想讓我受皮肉之苦。”
“五爺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安清和道:“的確,我今日能來,你該也能想到,事情或有轉機了。”
陳五坐在地上,沒說話。
“你想當幫主么?”安清和忽然問道。
陳五先是一怔,繼而皺眉,“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我或者說府衙,能讓你當上淵行幫的幫主。”安清和認真道。
陳五心里起初是不信的,官府干預江湖幫派事務,這是大忌,本來官道和江湖道便互不牽扯,若是有一方越線,傳出去,掀動的波瀾可不只是他太淵城一隅。
可如今細想,對方雖然是太淵州六扇門總捕頭,但行事不可能沒有知府謝玉堯的批準,也就是說,敢動自己,是謝玉堯等高官決定的。
很可能,這只是個前奏,他們真正的目的,就是淵行幫。
陳五很清楚,如果有官府的力量介入,自己只要答應了,當上幫主并不困難。但從此以后,恐怕就成了謝玉堯等人手中的傀儡,而淵行幫,也會成為一個空架子,會成為謝玉堯等人摟銀子及做陰暗事的工具。
可要是不答應,他同樣清楚自己的下場。
“想或者不想,很難嗎?”安清和笑著問道。
陳五語氣微沉,“你們好大的胃口。”
“淵行幫盤踞州城,甚至各郡城之中都有你們的人跟當地幫派聯系。”安清和道:“你們的手伸得很長,各行各業的買賣都摻和一腳,聽說有些地方縣令,都要看你淵行幫臉色行事,這對太淵州不利,幫派勢大,百姓何以安居?”
陳五搖頭道:“青樓買賣,淵行幫就不參與。”
安清和臉色一冷,“看來你是不想合作了。”
陳五搖頭,“我不想死。”
安清和心下一松,臉色也和緩下來,“五爺是個聰明人,人最重要的就是活著,只有活著,你才有機會享受。你放心,等你當上幫主之后,還跟以前一樣,沒什么變化。”
“那你們想要什么?”陳五心中不屑,面上不露分毫。
安清和道:“只要淵行幫對我們透明,這就足夠了。”
陳五突然笑了下,有些落寞,也有些忿然的無奈。
他其實已經想過了,自己被抓進來已經有幾天了,王元植等人肯定會打點,但現在,莫說自己沒能見到對方,便是自己在這牢里,都沒見過其他犯人。
整日里,除了挨打受刑外,便沒有其他多余的。
就算他往日再呼風喚雨,在官府眼里,也只是螻蟻,最多是個頭比較大、蹦跶得比較高的螻蟻。
謝玉堯跟安清和,是吃定他了。
而陳五并不想死,所以,他只能選擇屈服。
因為他真的不想再待在牢里了,他想吃肉想喝酒,而不是繼續忍受這些刑具。
從這一刻開始,陳五知道也看清了自己,自己素日常自詡是豪杰,瞧不上這太淵州江湖里的任何人,而現在,若是此事傳出去,莫說豪杰好漢,恐怕幫內的弟兄,都要唾棄死自己了。
但自己又能如何呢?
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可要想茍且偷生,就得放棄些什么。
“我想吃羊腿。”陳五說道。
他的語氣里已經沒有了不甘,只有認命。
安清和微微一笑,“可以,要烤的還是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