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是涼亭,月是新月,男人是不惑之年。
月下的涼亭里坐著的中年男人留著時下并不流行的胡須,看起來既精神也滄桑。中年男人抬頭久久地望著天上的新月,追憶著這個年紀的男人不經意間便會現入腦中的往夕。
他記得自己初來這個城市的時候,天上也是這彎新月。離開自己熟悉的土地,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十幾歲孩子那小小心中充滿著對未來的無限惶恐。他不知道要在這里呆多久,他只期望在看過了這座城市的繁華之后還能回到他那偏僻的家鄉。和這個充滿誘惑的城市相比,少年的他更希望和他的父母在一起。然而沒想到自1990年那個特殊的年份起,他便在這個城市里生活了整整三十年。
這個令無數人向往的城市是上海。她在許多人心目中的標簽大多是與繁華、都市、國際化、時尚離不開的,然而在他看來,這上海其實和老家的縣城差別并不是太大,甚至還不一定比他老家的縣城更好。因為他那時所處的地方并不是上海真正的腹地,而是遠在浦東郊區的一隅。
九十年代初的浦東也確實和一般的小縣城差不多,只是在沿著黃浦江一線排列著比小縣城稍微恢宏那么一點點的廠房、矗立著比小縣城稍微高那么一點點的建筑。但是不管是哪個廠房、哪座樓,倘若不去看江對岸的那充滿異國情調的外灘,都無法讓人想到這里就是上海。
三十年過去了,這個堪與家鄉的小縣城媲美的浦東發生的變化是令人震驚的。那時的他可曾想到黃浦江邊的那些小樓有朝一日會變成世界之巔,那時的他可曾想到陸家嘴這一片小小的區域會成為中國的金融中心,那時的他可曾想到那個叫張江的地方會成為年輕人創業的熱土。
這個世界說大也大,這個世界說小也小。這三十年來盡管他已經走過了世界上的大多數國家與地區,但是他大部分的時間卻只是呆在浦東陸家嘴這個十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這豈不是正好驗證了所謂的“二八原則”?80%的時間呆在20%的地方。
天氣出奇的好。天上的這輪新月看起來異乎尋常的棱角分明。能在陸家嘴的腹地看到這么清晰的月亮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在離月亮不遠的地方竟然還能看到幾顆星星。雖然那些星星并不是那么的耀眼,當你把目光投向星星的時候,星星就似乎突然不見了,而當你把目光稍微離開一丁點兒的時候,這些星星又出現在了原來的位置上。
人生豈非如此?當你在意某些人某些事的時候,人和事就會隱身不見。等到當你不在意的時候,他們又出現在了原來的地方,仿佛從來未曾離開過一樣。
“我看不出來你們這個商業模式有什么新穎之處。你們的盈利模式也模棱兩可,更不用說你們算出來的未來五年的現金流了。”
中年男人的思緒被這幾句話撕開了一道裂縫,想要修補也為時已晚。中年男人將目光投向他的對面。這個地方雖然說是一個涼亭,實際上除了連接長廊的大門以外四周都是封閉的,只不過在四面墻上開了幾個仿古的木質窗戶。把窗戶全打開就能讓亭中的人看到外面的風景。唯一不足的是這個涼亭是中式的,但涼亭中能聽到的音樂卻是西式的,有些不倫不類的感覺。
對面坐著的三個年輕人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進來的。剛才說話的是一個穿著西裝打著領結的青年,而另外兩個人戴著眼鏡一副不經世事的樣子,看起來特別像兩個學生。
兩個學生聽到這個西裝青年的點評,情緒稍微有點激動,他們盡力借助那個握在西裝青年手中的幾張A4紙向他解釋對自己的項目的商業邏輯的理解。
西裝青年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那兩個學生的陳述:“好了。不用再解釋了。我有我的投資原則,我對項目和團隊的要求是很嚴格的,只有真正優質的項目和真正優秀的團隊我們才會關注。瀾江農業科技公司的項目你們知道吧?”
兩個人用力地點點頭。
“那個項目最早就是我挖掘出來的。那時候那家公司只是縣里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公司。可是我不僅發現了這個項目的閃光點,投資了它,而且之后還用金融手段幫他們完成了A輪融資。現在你們也知道,這家公司成了一家無數投資機構爭搶的明星創業公司。光我們投資人的收益就達到了50倍以上,你想想創業團隊的收益如何?”
西裝青年說到這里,眼睛瞟了一眼坐他對面的中年男人,臉上似乎頗有些得色。在他看來,50倍的收益顯然使那個看起來漫不經心的中年男人動了容。這個中年男人看不出來是什么來頭,但看他那略顯隨意的穿著顯然不是來這個會所參加今天的活動的。也許只是碰巧來這個會所喝茶的吧。
這樣的中年大叔應該是二級市場的常客吧。所謂二級市場的常客,說白了就是股民。在上海這個金融之都,有幾個人沒炒過股?尤其面前這樣的中年大叔。二級市場怎么能和一級市場相比?一級市場隨隨便便就能有的30倍、50倍甚至上百倍的的收益,在二級市場上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收益率啊。
中年男人自然是讀出了西裝青年臉上的意味,便不再看他們,依然轉過頭看著窗外的風景。他當然不是特地來這里看風景的。
“陳總實在是太厲害了!”其中一個學生由衷地說,“陳總雖然只比我們大幾歲,可是學識、能力、資歷簡直是我們無法企及的。我們真心希望陳總能夠成為我們的創業導師。”
“成為你們的創業導師沒問題。”西裝青年說。
“那太好了。”兩個學生欣喜道。
“但是,光憑你們現在的這個…”西裝青年把手里的那幾張A4紙往涼亭中的石桌上一扔說,“很難。不好意思。”
那幾張A4紙在石桌上剛剛落定,一陣風從中式木窗中吹來,將其中的兩張吹出了涼亭。一個學生趕緊起身追出去,把那兩張紙撿回來。
“你又把它撿回來干嘛?要是我就把它撕了。”西裝青年笑著說。
兩個學生面面相覷。
“我如果說這都是垃圾,又怕打擊你們。但是,它們的確是垃圾。我告訴你們,資本市場上有你們想象不盡的金錢,但是要獲得這些金錢,是要好好費一些功夫的。我們這些從金融行業打拼出來的,都是成天和人和數字打交道。你們這些東西,我就不說垃圾了,換個讓你們心里好受一點兒的詞吧,項目太單薄了。”
“陳總,我們的項目其實不單薄。我們是有實實在在的穩定客戶支撐的…”
“好了。不聊這個項目了。我時間有限,還要和其他人談項目。”
西裝青年準備起身,但兩個學生依然沒有放棄的打算,想繼續談一談項目的可取之處。
這兩個年輕創業者應該是找了不少渠道才好不容易聯系上這個姓陳的西裝青年投資人的。能借機參加這場在陸家嘴舉行的盛典,對他們而言也是一種幸運,然而在他們以為自己如此幸運的時候卻收獲了一個不幸的決斷。無異于在往一個懷著最大希望的人的頭上澆了一盆冷水,這盆水之多之冷,完全將希望的火苗澆滅了。
這個時候涼亭中的音樂聲停掉了,一個富有磁性的男聲傳來:“請所有人都回大廳,活動馬上就要開始了。”
涼亭里的四個人不由自主地望向大廳。那里的燈光顏色已經變了,一支民族風的樂曲響起來了。等到四個人走回大廳的時候,燈光突然暗了下來,只有幾盞舞臺專用的射燈打在主持人站立的位置。
主持人并沒有再說話,而是拿著話筒微笑著從主席臺上走了下來。這時從屏風后轉出一位盛裝女子,和著這音樂跳起了舞蹈。傣族服飾,傣族音樂、傣族舞蹈。那位舞者在臺上時而旋轉、時而飛舞,在燈光的襯托下恍然便是一位圣潔無瑕的天使。
中年男人站在人群最后,一邊欣賞一邊露出了微笑。
舞蹈隨音樂而止。主持人再次上臺說:“我想各位到場的嘉賓應該都猜不出來剛才跳舞的是哪位吧?”主持人并沒有大賣關子,稍稍頓了一會兒就為大家揭曉了謎底,“她就是我們熟知的瀾江農業科技有限公司創始人刀溪月刀總。”
“啊?她就是刀溪月?”盡管許多人其實或多或少從各種媒體上見到過這位新生代企業家的照片,但是他們依然無法把穿著職業裝的標準相與穿著民族服飾、扮相靚麗可人的舞者聯系起來。有人還現場拿手機在網上搜索刀溪月的照片作對比。
“什么?刀總傣族舞跳得這么好,問她是不是傣族的?”主持人聽到臺下有人這么問,笑了笑說,“這個…可得問她本人。”說著主持人把話筒伸向刀溪月。
“我是傣族人。”刀溪月笑盈盈地回答,又做了個大家熟悉的極富傣族民族特色的雙手合十的手勢。
主持人收回話筒對提問的那個人說:“這下滿意了吧?好,那么這位天使般的傣族姑娘是否能成為今天的金牌創業家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這晚的活動是陸家嘴近幾年十分為人矚目的一項活動,是一年一度的評選“十大金牌青年投資人”與“十大金牌青年創業企業家”的盛典。這個活動到目前為止舉辦了三屆,旨在培養與鼓勵青年金融專業人才與青年創業人才。
這個活動其實是源自陸家嘴的一些創業投資人和創業者之間的一個聯誼,慢慢的就演變成了一個固定的活動。基本上是在每年跨年的那幾天舉辦這樣的盛會。
當然,盛典主要在于金融界與實業界的交流,而并非文藝匯演,所以除了這個傣族女企業家的表演外,再沒有別的投資人或企業家進行才藝表演。
熱場的舞蹈之后,便進入了活動的主題。由嘉賓宣布今天的十大金牌青年投資人和十大金牌青年創業企業家的名單。
盡管主持人煞費苦心地制造懸念來烘托氣氛,其實獲獎的二十個人都是沒有懸念的,自然也包括剛才那位令眾人動容的傣族女企業家。
接下來的流程幾乎可以用冗長與無趣來形容。因為按照傳統,會讓所有的獲獎者進行簡短的發言。
這些青年們雖然有著無窮的投資熱情與創業熱情,但是參加這種活動大家還是比較拘謹的。尤其是那些企業家們,大多數都是風塵仆仆從全國匯集到陸家嘴。他們的目的并不僅僅只是捧走一個獎項,更是為了使自己和他們的公司提高曝光率,從而吸引更多的投資人關注他們的項目。
因此,幾乎所有的發言都是以宣傳自己和公司為主旨。輪到穿著民族服飾的刀溪月發言的時候,大廳里所有人都在想:這個傣族姑娘又會說些什么呢?
當主持人把話筒再次遞向刀溪月的時候,卻見剛才神采飛揚的傣族姑娘刀溪月似乎有些神不守舍地掃視著臺下,打量著大廳中的每一位來賓。她并沒有注意到主持人遞來的話筒,也似乎并沒有聽到主持人在說什么,依然專注而渴望地望著臺下。直到她的視線跨過人群,并在他們身后停了很久。
主持人見冷了場,不得不走近刀溪月站在她面前再次大聲提醒了一遍,才將刀溪月從恍惚中驚醒過來。刀溪月突然推開主持人的話筒,從主席臺上跳下來,分開人群一直向后面走去,甚至顧不得那拖在地上的長裙。一盞舞臺的射燈也只好跟了過去,將刀溪月籠罩在光柱里。
終于,刀溪月走到站在人群最后的那個蓄著胡須的中年男人面前,似乎不確定地仔細打量了一番,試探地問道:“您是安總?”
那中年男人微笑著點點頭。
刀溪月突然哭出聲來,然后“撲通”一聲向那中年男人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