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呂嫻道:“劉備三兄弟也一樣,心不在你,怨已結深,若不能全殺盡,便不能妄動。斬草一定要除根。否則必被反噬。政治很殘酷,不忍之心,不能用在這種時候,會有巨大代價的。當然,治亂也一樣。父親,仁心,當對于民,而相對應的殘酷手段,心狠手辣,你也須得會。該狠辣時就狠,該仁慈時才能仁慈。”
呂布低頭思索,如果昨日他殺了張飛,萬一沒能殺掉劉備和關羽…
這么一想,汗已經下來了。
劉備眼下雖不足懼,然,若他去投曹操…
“緩緩圖之,一擊必要中。”呂布喃喃,虎眸突然灼起,直視呂嫻道:“我兒可是想要治亂徐州府?!”
呂嫻倒有點驚訝他的悟性了,知道舉一反三了,不錯。她便點點頭。
“時機未至?!”呂布了然道。
“嗯,”呂嫻道:“眼下一切布局,以退曹為重。治亂不能確定把握時,便不能輕易改動,連風聲也不能透,父親要切記,眼下對徐州各方勢力,當以安撫為重!你須得要征服了這里的民心,才能動這里的根基。待他日退曹后,圖袁,吞劉,治亂一方,內外一心,囤積實力,北伐中原,天下可圖。”
呂布道:“我兒為我所慮,我都記住了。”
呂嫻欣慰不已,見他都聽進去了,道:“讓赤兔走一圈,父親就先回城吧。”
呂布應了,牽著她迎著晨曦緩緩在田野間走了一圈。
陳登遠遠的看見這父女,默然良久,不消片刻功夫,那臧霸竟又來了,他微微諷刺的笑了笑,才移開了目光。
臧霸見了呂布,只拱手拜見,然后也不走,守在呂嫻身側。
呂布雖覺奇怪,但也沒猜疑,看天色不早,騎著赤兔回城。
回首看到呂嫻,默默的對自己道:呂布再不可無義!不要辜負了愛重之人。
他之嬌女,攔在他身前,為他遮風擋雨,而他本應是個頂天立地的父親,該是他攔于大風浪之前,為他保駕護航才對…
劉備,楊弘想見嫻兒,若是他呂布連這個也攔不住,就不配做一個父親。
他看著呂嫻立于田野之前,那志氣昂揚的樣子,有女尚且如此,他自絕不會讓她失望。
總得做出個樣子來,讓呂嫻對他刮目相看。
臧霸也在看著呂布的背影,呂布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待呂布看不清背影了,他才轉首看著呂嫻,她一直帶著笑,像個無害的花。笑的時候不動聲色,動則必要成事,不留余地。這哪里是什么嬌花,分明是會吃人的霸王花。
這樣的人,還有呂布,這對古怪的父女,像謎一樣。
“宣高,你瞧,花開了…”呂嫻指著野邊的小草小花道。這些非為名種,然而寥落四處,風一吹,迎風撲而來的花香,很動人。
田野極清靜,昭示此地太平。春風迎面吹來,五谷生根發芽,耕牛在田間走動,吏農們護著它這頭珍貴的生產力。
這里生活的節奏很慢,也很美。
臧霸聽了怔然。
對于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的亂世,許下這樣一個太平之志,何其奢侈,又何其的令人向往。
楊弘出了館驛,已有心腹報知他呂布一早就出了城去,而陳宮在溫侯府外久守不能進,一直被攔在外面,面有憂憤之色,但并沒有不滿之辭。
楊弘心中微動,急趨而至,卻見溫侯府上侍人多番推辭,而陳宮卻怎么也不能進,楊弘問身邊人道:“可打聽了是怎么回事?!”
身后小官吏道:“溫侯府上愛妾掌事,夫人不管中饋,而其愛妾與女公子十分親密,高順將軍可隨意出入溫侯府,然而陳宮卻不能,每多受氣…”
“女公子不喜陳宮?!”楊弘皺眉道。
小官吏道:“卑下再去打聽一二。”說罷便自行離去了。
楊弘卻未急著上前與陳宮說話,只見他久不能入府,終是耐性耗盡,搖了搖頭,嘆著氣,十分沉重的拖著步子慢慢的盲目似沒有目標的往集市走去了。
楊弘一直不遠不近的跟著。
他憶起以往的情報,好像確實如此,陳宮不得用,所言語之事,呂布多不聽,只是沒料到他不得志至此,還要受府上愛妾的氣,連府門也進不去。同為士人,哪怕敵對,楊弘也難免有幾分同情之心。
這也太慘了…
遠遠的墜著,見陳宮進了一間酒肆,尋了個僻靜角落,要了酒悶頭喝了幾口,也不快,只是慢慢酌飲,無聲的捂著眼睛,在那里發呆。
不會哭了吧…
楊弘嘆了一聲,看了良久,小吏回來了,道:“聽聞女公子悍勇,而高順極忠厚,不多言,很得女公子歡心,卻不喜陳宮,前番恨他勸呂布送女聯姻一事,與陳宮極為不睦。如今女公子在田間草廬,陳登陪同,而陳宮,不被呂布父女所喜,這是徐州城眾所周知之事…”
楊弘揮退他下去,便慢吞吞的往陳宮身邊走去,坐到了他的對面,見他眼眶紅著,道:“若郁氣難解,弘陪公臺飲。”
陳宮紅著眼眶。
后世人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現代人也多視男子落淚為弱者,然而在這個時代,落淚,反而是英雄氣短的一種表現,并非為弱。甚至有時候落淚落的及時,是一種政治素養。的72文學網 比如君王死了,諸侯死了,大臣死了,舉行祭禮的時候,你不哭,你就是有罪。甚至會因為不遵祭禮而被殺頭的。
這個時代,要哭就哭,要落淚就有淚,是一種最基本的政治素養。
魏晉風流,男人戴花,擦粉,以及國外是男人發明的高跟鞋…其初始時,并不都是一種女氣的表現。與要淚有淚相同。會哭是一種本事。而古代,不會哭,有時候,反而是一種災禍。有多少因為在祭禮上哭不出來被治大不敬之罪的,因而因此為名被政治對手干掉的不知道有多少…
劉備哭,士人將士感動,而此時陳宮哭,楊弘替他委屈。
“公臺何至于此?!”楊弘激他道:“溫侯不識你賢,反避你不用,你何必還要忠心若此?!”
他見陳宮不答,只顧紅眼并不理會,便又激道:“難道便要屈枉士氣,生不若死嗎?!”
“都說士可殺不可辱,想公臺當年棄曹,也是有風骨之人,萬萬沒想到,奉先如此待你,你還奉以忠義,他既不聽,你又何必全義?!”楊弘道。
“你休再說。”陳宮擺手,意欲讓他別再多說的意思,道:“溫侯可不聽我言,然宮卻不能對主無有忠義,這是宮對自身的要求,你休再多言了,宮雖自認不敢以屈原自比,然也不能枉作小人。”
“迂腐!”楊弘見他有此志,卻已經信了三五分,他看著陳宮,信乎辯別著可信度,而那心卻漸漸往著信他受屈而偏移。
想陳宮當年棄曹操去時,并未殺曹,這樣的人,如今又怎么肯背呂?!
如此一想,倒是深深的佩服著陳宮是個真君子了。
若是陳登說要獻城降袁,也許詐術可成,因他本就不喜呂,他出手,便是不作戲,楊弘也先信七分,而陳宮,倘若也主動說要獻城,反惹疑心。
若此,反而讓楊弘欲罷不能,心中癢乎,有徐州之地釣著,又兼之看陳宮似有不得志之嫌,心中三五分的相信,已是極高的了…
“公臺運氣不好,”楊弘嘆著,一副知心好友暢談狀,也自飲了一杯酒,道:“若遇明主,何其難也,若遇知己,更何其難也。公臺前番遇曹,今次又是呂布,皆被辱沒。也許公臺之主,并非在這二人身上,而是在袁呢?!”
陳宮不語,表情落寞,心中卻想冷笑,袁術?!
楊弘道:“袁氏大族,天命所歸!”
大言不慚!陳宮心中萬分不屑,袁氏一族就憑著四世三公之名,恨不得全天下的諸侯都聽他們的,雖勢大,野心太大,貪心太大,又多與人結怨,終究難以持久。
陳宮道:“宮自認運氣不好,然,千里馬遇伯樂本是極稀罕之事,宮也不怨天意,比起這世間諸多的才人士子,宮已經算是運氣好的了,雖然溫侯多不聽我言,然,終是仁君,不及曹操殘忍,宮已知足。”
楊弘見他還維護呂布,如此戀舊主,一面喜一面憂,怕他臨時反悔會有變,一面喜則是他不是那種奸邪之人,是有幾分可信的。
陳宮道:“倘若袁公路肯收留,宮自帶家眷,去壽春養老,從此為一城中小官,足已,宮本就是縣令出身,以后不敢再妄求什么名達于天下,輔佐周王之心了…”
陳宮頻頻搖頭,失意至極的模樣,卻還是堅持道:“只是,不能無義而走,總得…總得全了君臣之義,安頓好溫侯之后,才能無有割舍,溫侯對宮也算禮遇…”說罷又落淚了,道:“望長史懇與袁公路談,若滿足于宮如此愿望,哪怕宮以自身性命換取主公一條生路,受死也是甘愿!不負溫侯與宮主臣一場!”
楊弘心嘆息,這陳宮也是倒霉催的,而且忒迂腐了些。如此不得志,竟不深恨,可見品行心性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