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霞光以刁鉆的角度映入城區,一陣微風拂過,掀開了黑白相冊的又一頁。
郭永坤特地起了個大早,趁著某只小懶豬還沒挪窩,撒開腳丫子逃離家門。
沒辦法,昨晚被纏著實在無計可施,答應小妹今天帶她去玩,可實際上他哪里有時間?
今天得去看房子。
而且這事暫時還不好讓家人知道,否則挨頓罵不要緊,房子肯定買不成,自己的古玩大計和收藏夢也無法實現。
依舊是街口的早餐鋪。
郭永坤要了一份三鮮豆皮和豆漿,正準備出門蹲屋檐的時候,有位大爺熱情招呼道:“誒,小伙子,來這邊坐吧,我們吃完了。”
搞得他都有點小感動。
毫無疑問經過上次的事情后,他已經成了這家店鋪的紅人了。
道了聲謝后,索性郭永坤也就坐了過去,又要了半份牛肉粉。
其實他挺饞這口的,天天吃都不會膩,只是通常過來沒位子坐,吃粉面之類的流食不方便。
早餐吃到一半的時候,約好的人也到了,但人頭不對。
“咦,你咋來了?”
郭永坤詫異望向老王,視線主要還是落在他緊緊抱在懷里的解放袋上。
老王嘿嘿一笑,湊上前來,咬著耳根子說,“小強說那邊房子有兩套,都挺不錯,我就想過去瞧瞧。你知道的,我家那房子都成危房了,指不定哪天就塌了,不安全。再說,我錢留在手頭也沒用啊。”
沒毛病。
郭永坤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句老王完全摸不透的話,“老王同志,你是個歐氣的人。”
“我不慪氣啊!”
“行了,吃飯吃飯…”
等吃完早餐后,一行六人就乘公交前往目的地。
王子強嘚瑟不已,說這房子坤哥你指定能看中。
也讓郭永坤略有期待。
眾人在臨江口站下車,再往前走的話,就要掉進長江了。
所以還是一套江景房嗎?
郭永坤眼前一亮,這倒是個意外之喜。
想想就知道,后世河東臨江而建的樓盤,哪個不是三四萬每平的均價打底?
當然,這里現在肯定還未開發,只是一個村,就叫臨江口村。
沿著村口的黃泥路走進,這個村的房子有一個特點——全是豪宅!
就是戶型很大、獨門獨院的那種,而且間隙也大,與郭永坤所在的街道見縫插針的房屋格局迥然不同。
這越發讓他有了期待。
“坤哥,這個村可不簡單,都是一些膽大包天,撬社會主義墻角的家伙…”
一路走過,王子強還不忘科普一下,郭永坤聽著也有些了然。
正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住在長江邊上,儼然就是背靠一座集寶盆。
不說別的,單說一項資源,沙子。
那簡直就是工業萬金油,冶煉要用到,造玻璃什么的也要用到。至于建筑業,就更不用提。
而這個年代又缺乏管理,只要膽子夠肥,不怕發不了財,河東頂先的一撥百萬富翁,大抵就是沙老板。
“就是惡人太多,所以這個村外人想住進來,幾乎不可能…”
郭永坤呵呵一笑,王子強不說他也能猜到一些,其實歸根結底還是不想與旁人分食蛋糕罷了。
人之常情,倒也不足為奇。
不過,這樣就正合他的心意。
“就這了。”王子強指著身前的一排兩間大屋說。
郭永坤定眼一瞧,不算古屋,卻是仿古的造型,碧瓦朱甍、飛檐翹角,房屋主體結構是木料,院墻則是用河石混合水泥砌成,呈現出不規則的網格狀,既美觀又耐用。
就它了!
他一眼就瞧中,里面都不帶看的,也難怪王子強幾人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
“這么說兩間都賣?”
“是啊。”王子強點頭道:“倆兄弟的,所以才建在一起,據說要搬去南方沿海那邊,估計有什么其他營生吧。”
南方沿海?
郭永坤瞇眼一笑,倒是聰明人啊,此時手上如果有一坨子,再去南方折騰一把,很容易在未來的十年或二十年后,成就億萬豪門。
當然,首先路子得折騰對。
南方那幾座城市里同樣埋葬了無數人的尸骨和夢想。
“走,會會人去。”
所以說老王很歐氣啊,他要不過來,這兩套房子郭永坤肯定給它全薅了。
屋主顯然已經等候多時,都在一個院子里,毫無疑問的確是倆兄弟,皆是四十左右的年紀,五大三粗,模樣能有六七分相似。
“金蘭啊,倒點茶出來!”
倆人極為熱情,一邊招呼郭永坤幾人在院里的石頭桌前落座,一邊喚里面的婆娘端茶倒水。
郭永坤倒也不急,一邊品著茶水,一邊打量著院子。
很開闊,能有百來平方,地面上還鋪滿了鵝卵石。畢竟唾手可得的東西,不算稀奇。
他們現在坐在進門的左側,這里用竹子架起一個棚子,上面纏繞著長勢很旺的葡萄藤,底下就是一張打磨圓滑的花崗巖石桌,還配有四個石凳。
中間正對屋門的是一片空闊地帶,再往右,沿墻邊用河石壘了一條花壇,里面種著賴活的杜鵑、菊花等植被。
往后些有一口水井,上面架著一只帶大扳手的機械打水器,旁邊還有用磚石砌成的水槽。
幾乎挑不出毛病。
屋主雖然看起來五大三粗,但無疑是個懂得生活的人。
“幾位小兄弟,你們仔細瞅瞅,不是我吹,就我們哥倆這房子,整個河東都少有…”
這話確實不算吹牛,郭永坤心知肚明,這樣的房子也就在邊邊角角的地方,市中心不可能有。
林紅道家的房子夠氣派吧,但占地僅有這里一間屋的一半,而且遠沒有這么寧靜。
這房子用來養老最合適不過,符合郭永坤的心理期望。
當然,想是這樣想,但臉上他肯定不會表露出來,甚至時不時地蹙蹙眉。
倆兄弟已經搞清他就是拍板的人,一直留意他的表情變化,見狀又說,“要不去屋里看看,屋里也很體面的。”
隨即,一行人便踱步進屋。
房子雖只有一層,但占地著實不小,能有兩百多個平方,居中是一間堂屋,兩側各分布著兩間大房,堂屋后面還有廚房,后門也能開,外面的院子雖沒有前面大,但也有兩三分地,種著瓜果和蔬菜,旁邊還有廁所。
屋里由于全是木質解構,看起來頗具古韻,房梁上甚至雕有祥云圖案,用紅漆描繪,顯然花了心思。
家具也一應俱全,都是上好的木料打制,而且木匠的手藝確實沒話說。
“房子看起來雖然還行,但離江邊這么近,全是木頭造的,以后容易腐啊!”
“那不會!”屋主趕緊解釋,“我們用都是上好的杉木,賴腐的很,人家造船就用這個,而且白蟻都蛀不掉!”
這一點,郭永坤當然曉得,但他這不是故意找茬么?
“但說到底還是木頭啊,肯定比不了磚房結實。”
他完全無視木房冬暖夏涼的好處,咬準了房子不夠結實這一點。
“唉,要早知道你們看不中,我就不讓你們過來了,外面想買房的人大把。行了小兄弟,咱們去外面談吧。”
我信你才有鬼!
住房改革雖然已經開始,但這年頭其實走得很艱難,各地區為了響應上面號召,放開了政策,甚至搞出一些公售房,但幾乎沒人會買。
至于原因很簡單,根本犯不著嘛,政府分的福利房難道不香?
除了沒有產權外,跟自家的也什么兩樣,何必要背負一身債務去買房子?
于是房改開始走了彎路,搞起貼補售房。
這倒是挺香的,可惜普通老百姓根本沒機會染指,全被單位領導們弄去了,80年代一小撮人占有數套住房的例子屢見不鮮。
搞得民憤極大,而單位和政府又面臨不堪重負的貼補壓力,所以此次房改最后是以失敗告終的。
中國房地產想要真正崛起,得等到1989年,國家大幅提高公房租金,并將過去的分房福利逐步轉化為貨幣工資,也就是說不再給單位職工分房。
那就完全沒轍了,必須得買。
“你們想要什么價格?”院子里,眾人圍坐在石桌旁,郭永坤看似漫不經心地問。
倆兄弟相視一望,顯然早就商量好了,大佬伸手將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出一個后世的愛心,然后再將兩指伸開。
那郭永坤也就懂了,不禁呵呵一笑,倒還真敢報。
“那你告訴我,這房子憑什么值9800,不過也就兩百多平的樣子,還是木頭造的,比磚石要便宜一大截,你一個平方想賣四十五塊嗎?那我為什么不去市中心買公售房?”
這年頭哪怕在城市里,這種邊角的土地也不值錢,剛剛解決溫飽的人們也沒空品味臨江而住的雅致,他們更擔心的是夏季的江水會不會漫上來。
倆兄弟頓時語塞,半晌后,老大梗著脖子道:“可公售房更貴啊!”
“但人家貴有貴的道理啊,地段好,手續全,交通便利,安全性高!我買你的房子,要是不圖便宜,還圖啥?”
沒毛病。
“那…你說多少?”
“5000,不能再多了。”
這位也是個狠人,橫刀就是一斬。
“5000?你開玩笑吧小兄弟,5000我們連本都回不了!”老大瞪著眼珠子說。
老二也幫腔道:“就是,不說別的,喏,這口水井我們都花了好幾百打的!”
郭永坤自然知道這個價格略低,他剛才那話只提房子,卻沒提院子,房子雖然是木頭造的,但院子里砌墻和鋪鵝卵石所用的水泥顯然不少,所以才說是豪宅。
只是…誰還規定做買賣不準討價還價了?
“就5000。”
“那不行。”
“不行就算了。”郭永坤說著,已經站起身來。
這雖然是一種很低劣的招數,但往往十分奏效。
老王幾人也一樣,準備跟著他離開。
倆兄弟表情陰晴不定,直到他們快要走出院門時…
“一口價,8800,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5800,愛賣不賣。”
“…7800,不要你走!”
不要我走?
嗯,我也沒想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