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團圓飯,謝家人吃得還是挺開心的。
只有謝老太太不太開心。
且不說先前宋氏說的那番話,叫她心里發毛,光是她今天這一身大禮服,就非常累贅,想低個頭吃口菜,都叫人很是狼狽。謝老太太只能叫珍珠替她布菜,慢悠悠地吃著,但吃的同時還要直面對面的死對頭宋氏,什么胃口都沒有了。再加上他們這一桌,雖然也有幾道美食,但大體上沒什么山珍海味,多是二孫女謝慕林建議長輩食用的“健康菜”。謝老太太平日沒少吃,都吃得有些膩了,一點兒新鮮感都沒有,只胡亂填了個半飽了事。
更讓謝老太太生氣的是,孫輩們過來給長輩敬酒、問安,到了宋氏面前,一個個笑得象朵花兒似的,說話好聽,小嘴都很甜,話里話外透著親熱;可換了在她面前,一個個就只是規規矩矩地行禮道福,離她近一點都不樂意,半點不見祖孫間的親香。
分明都是她的親骨肉,怎么一個個都胳膊往外拐呢?!
謝老太太的表情越發臭了。然而她兒子謝璞就坐在邊上,時不時跟她說句話:“母親怎么不吃菜呢?”“母親怎么板著臉?孩子們正給您拜年呢。”“母親是不是身上不好?需要回院子休息么?”謝老太太能察覺到兒子心里越來越不爽了,到底沒敢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掀桌子,只得郁悶地忍了下來。
謝老太太曾經對兒子十分霸道跋扈,可如今不比從前了。她一意孤行逼兒子娶回來的曹淑卿不但卷走了謝家的百萬家財,還差點兒害得兒子丟官入獄,兒子嘴上不說埋怨她的話,但對她明顯沒有從前那么順從。幾年不見,如今兒子把她接到了北平,卻沒有讓她隨意見外人,也不贊同她出門交際,甚至還耍心眼,把宋氏安排在她院子前頭,要攔她出門的路。她就算剛開始沒察覺出來,如今也隱隱明了,兒子到底是跟她離了心,要提防她再給他惹麻煩呢!
她倒是很想發作一番,可兒子都是三十多快四十歲的人了,又是二品高官,當家作主的,背后還有王爺撐腰,早已不是從前初出茅廬的小年輕,她能拿他怎么辦呢?兒媳、孫子、孫女、族人親友,全都站在他那邊,外人也只有說他好的,沒人替她說話,連身邊的丫頭婆子都勸她消停,她孤立無援,難道還能去告他不孝,壞了他的名聲,害他丟了官,連帶自己也沒有了誥命夫人的身份不成?!
謝老太太還盼著靠這個兒子享受榮華富貴呢,只要他能繼續供養她錦衣玉食,她也不是非得逼著他事事聽從自己號令…
就是二房宋氏一伙人天天住在這個家里,太礙眼了!
可惜兒子謝璞執意站在宋氏那邊,處處孝敬,外人又都知道他是兼祧兩房,同時認兩位母親,就算謝老太太在外人面前說宋氏壞話,也是沒有用的。宋氏本就是北平人士,本地人只有為其說好話的道理,說不定還會反過來罵她壞心…
謝老太太憋屈地吃完了一頓大飯,飯后大家伙在屋里坐著吃茶消食,又有謝徽之帶著幾個小廝在院子里玩煙火,引得大家湊到門外、窗前去看,還有馬路遙家的與趙豐年家的兩位體面的管事媽媽,帶著丫頭們抬了兩大筐裝了嶄新銅錢串、各色金銀錁子與糖果的紅綢荷包,在院子里揚灑了一地,叫家里的小廝、小丫頭們、男女仆婦都來撿拾,并向主人家磕頭謝恩。
左鄰右舍隔著高高的院墻傳來同樣的歡呼聲、喜慶聲,還有不遠處放煙火的聲音,隱隱約約還能從那一片人聲喧囂中,聽得幾句管弦戲腔。
這一夜的熱鬧,直到差不多子時方才安靜下來。但這時候,謝慕林等人已經顧不上別的了。文氏在前院客廳里擺開了臨時的祠堂,供奉謝家祖宗先人牌位。雖然不在宗族之中,但謝家嫡系二房、三房這兩個小分支,也要進行正式的祭祖儀式。
謝慕林與哥哥謝謹之,跟在宋氏、謝璞、文氏、謝梅珺身后,祭拜了二房的先祖,然后就退立一旁,看著謝璞與文氏帶著其他兄弟姐妹們,扶著謝老太太重復一遍祭拜程序,拜的是三房的先祖了。雖說兩房先人只有一個差別,但這儀式進行下來,卻清晰地顯示出兩房孫輩的不同。
祭祖儀式結束,謝老太太就坐不住了,立刻要求回院子里去。文氏轉頭看謝璞,謝璞微笑道:“夫人陪老太太回去吧,我陪母親和梅珺。孩子們各自散了就好。”
謝老太太的臉立刻拉長了。
謝梅珺微笑道:“有我陪母親就夠了,三哥還是早些歇下吧,明兒一早就要去燕王府拜年,只怕你睡不了兩個時辰,何苦再為這點小事,耽誤了時間?自家骨肉,誰還跟你計較這些瑣禮不成?”
宋氏在旁微微點頭,滿面慈愛:“我這里不必你費事,連帶你媳婦也早些歇下才好。否則明兒早起,精神不濟,豈不是讓王爺王妃看了笑話?”
謝老太太很想說自己計較瑣禮,但又不想在宋氏面前顯得自己對兒子毫無憐惜之情,只得板著臉默認了。
于是謝璞與文氏都不必送長輩們回院了,直接回上房休息就好。孩子們早已先一步告退,至于楊家兄妹,謝家祭祖前,他們就先回房睡下了——都是老實乖孩子,哪里撐得住熬夜?
宋氏面帶微笑地扶著女兒謝梅珺的手回院子,路上還能跟女兒說些家常話。謝老太太卻只能扶珍珠與蔣婆子的手,落在后頭吹冷風。
她恨恨地對珍珠她們道:“姓宋的是存心要寒磣我!表面裝得慈和大度,其實一肚子壞水!阿璞怎么就事事聽她的話呢?真是太叫我傷心了!”
珍珠與蔣婆子都不敢吭聲,前頭還有打燈籠的婆子,那可不是她們院子里的人。謝老太太是老爺的親生母親,說了不中聽的話,老爺當沒聽見就完了。她們做下人的若是膽敢附和一句,哪里還有好果子吃?她們可不蠢!
謝老太太沒聽見身邊人附和,也知道她們怕事,更憋屈了,只得另找了一個理由:“今兒姓宋的居然沒穿敕命服,難不成是知道我要穿誥命服飾,故意避開我的?!”
仍舊沒人附和。
謝老太太再咬牙:“還有素敏也是,怎么她也不穿?!姓宋的一直在鄉下老家,不懂規矩就罷了。從前咱們家還在京城時,這一天晚上都是要穿誥命禮服祭祖的呀!”
這其實是曹淑卿立的規矩。
珍珠不得不安撫謝老太太道:“想必是因為早上太太要穿全套禮服往王府去,怕團年宴上弄臟了衣裳,才沒有穿的?”
這倒也是個理由。
謝老太太略一猶豫,蔣婆子就連忙插言:“咱們到了,何姐姐就在前頭等著我們呢。老太太仔細腳下臺階…”把話岔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