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逢春好象沒看見謝老太太的臉色似的,又或者看見了也視若無睹。他自顧自地嘆息著搖搖頭:“謝三娘子,多年不見,沒想到你的性情變得這么厲害,我都快要認不出你了。你回來后的事跡,我也聽說過些。但凡是真心疼愛自家晚輩的長者,還真做不出你這樣的事來。
“我也是做祖父的人了,心里只有盼著孫子孫女們好的,絕不會故意妨礙他們的前程,甚至是毀了他們的名聲。我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但看在謝三爺的面上,我還是要勸你一句…”
他盯著謝老太太的臉,正色道:“做人要惜福。你本是有大福氣的人,即使早年有些坎坷,如今卻有孝順的兒子媳婦,兒孫滿堂。可別鬧得孫輩都寒了心,到頭來,連個承歡膝下的人都沒有,那你這輩子又有什么意思?”
謝老太太被他“早年有些坎坷”這幾個字戳中了痛處,啐了他一口:“老匹夫少在那里咒人了!我兒子孝順著呢,我還怕沒人承歡膝下?你倒是有幾個兒子孫子,可個個都只能窩在縣里做大夫,中九流里混著,上不了臺面,還有臉笑話我?!”
杜逢春也不生氣,笑笑說:“是啊,你兒子孝順,可他如今在哪兒呢?”
謝老太太怔了一怔。
杜逢春攤開手:“看,我叫喚一聲,兒子孫子就都在眼前聽候吩咐了。我身體但有不適,自有兒孫們替我診治,為我侍疾。可你呢?你倒是把兒子叫來呀?在你病床前侍候盡孝的,又是什么人?”
謝璞早就赴外任去了,在謝老太太病床前服侍的,除了丫頭婆子,就是她嘴里不孝的文氏與孫子孫女們。
謝老太太聽明白了杜逢春的言下之意,氣得滿臉漲紅,雙眼瞪得跟銅鈴似的,仿佛恨不得往他身上戳幾記眼刀。
杜逢春淡定微笑著:“瞧,三娘子這氣性就是大。早就囑咐過你,要盡可能心平氣和的,你還是動不動就要生氣。我看哪,你分明就是仗著病情有了起色,覺得自個兒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就不把大夫的話放在心上了。可你這樣不知輕重地糟蹋自個兒的身體,萬一哪天真的一口氣上不來,吐血死了,難道不覺得冤么?”
謝老太太氣得笑了:“好你個杜逢春,虧你還是名醫,竟然對病人如此無禮。你這是生怕我不早死,才故意咒我的吧?!真不知道外頭的人知道了你這等惡行,還會不會繼續捧你的臭腳了!什么狗屁名醫?我呸!”
杜逢春淡淡一笑:“我的名聲,湖州府上下皆知,倒也不用倚仗謝三娘子的好話。你要跟別人說我的壞話,只管說去。我倒想知道,有幾個人會信你?”
他瀟灑地出了外間,提筆刷刷幾行字,留下了一份藥方,只說隨病人愛吃不吃,便扔了筆走人。
謝老太太在后頭破口大罵,揚言絕不會吃他開的藥。
杜逢春也不在意,自行提了藥箱往外走。文氏慌忙追了出去,要送他出門上船,又向杜逢春賠不是。
杜逢春說話直言不諱的風格,一向都很有名的,未曾妨礙他的醫術聞名湖陰縣上下,備受尊崇。杜家世代根植于湖陰縣,并不向外發展,連湖州城的病人都很少接,名聲也不曾凌駕于湖州府所有頂尖名醫之上。所以,一般愿意上門來求醫的富貴病人,都會打聽清楚杜名醫的脾氣,能接受就來,不能接受就去找別人。況且,杜逢春也不是真的沒有眼色,從來不曾真正得罪過什么不能得罪的人。
文氏在湖陰縣長大,從小沒少請杜逢春父子上門診治,早就熟悉他的性情了,反倒覺得他言行正常,是謝老太太說話失禮在先。
她再三向杜逢春賠禮,真心地代替謝老太太向他道歉。杜逢春這樣的地位名望,剛從湖州城回來,風塵仆仆的,就愿意主動上門給謝老太太出診,完全是看在親戚份上。謝老太太的言行實在是太過分。
杜逢春見她這樣,忍不住嘆息了:“你這孩子,從小兒脾氣就太軟和了。若是遇上個明事理的婆婆,象是你們家二老太太,又或是我們謝親家太太那樣的,性子軟和些也沒什么,還能更得長輩憐惜。無奈你這孩子運氣差些,攤上謝三娘子這樣的刁鉆長輩,這么多年,也不知道受了多少閑氣。難為你仍是孝心不變,實在是難得。”
文氏微微紅了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您言重了,我…我其實還有許多不足之處。況且我們老太太只是病得糊涂了,方才脾氣不好的。她…她從前對我還有教養之恩呢…”
杜逢春搖了搖頭:“你跟謝玉和夫妻兩個,雖然孝順,卻也是糊涂人。若不是你們把謝三娘子慣壞了,她頂多也就是象當初還住在這里時一樣,平日里裝出和善賢淑的模樣來,只偶爾為了面子耍些小心思,鬧鬧小脾氣,無傷大雅。但你們既然已經把人寵壞了,就該好生勸誡她,別讓她總是做蠢事,連累了兒孫不說,一家子也不得安寧,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文氏聞言羞愧不已。這樣的話,其實已經有不止一位長輩對她說過了。
杜逢春又道:“你是個軟和性子,謝玉和不在跟前,我估計你也沒膽子去駁回謝三娘子的話。只是,你不是一個人,你是個母親,膝下有兒有女。所謂為母則強,哪怕是為了孩子,你也該爭氣一些,放聰明點兒,別總是做謝三娘子的應聲蟲了。”
后樓底層的房間中,何婆子已經急不可耐地拿了藥方出門,預備叫上一個男仆隨行,就要進縣城抓藥去了。珍珠一臉的麻木,機械地服侍謝老太太脫去外衣,重新在床上躺下。謝老太太根本還不想睡,她也好象沒看到似的,自顧自地給前者脫鞋、卸首飾、解頭發。
謝老太太瞪了珍珠一眼:“去給我盛碗粥來!午飯才吃了半碗粥,這會子早餓了,你就不能放機靈點兒?!”珍珠手上動作一頓,低頭束手,退了出去。
謝老太太又轉頭瞪向謝,見她不慌不忙地整理著袖子,好象根本不為自己方才罵她的話而發愁似的,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我方才罵了你半天,你沒聽見么?那杜逢春嘴巴如此毒,但凡他往縣里說一句,你的名聲就別想要了!”
謝一哂:“我有什么好怕的?方才我也沒做錯什么呀?倒是老太太您,罵了杜老爺子不少話。您說,這會子在杜老爺子心里,是您壞些,還是我壞些呢?”
謝老太太頓時噎住了。
謝還嘆道:“本來我還擔心杜老爺子會聽信老太太您的話,所以特地想在他面前裝個乖的。沒想到老太太您這么疼我,竟然主動做了惡人,把人得罪了。現在,我估計在杜老爺子心里,我就善良純潔得象那白蓮花一樣,是飽受惡毒長輩摧殘折磨的小可憐呢。他不但不會誤會我,說不定還會在外人面前說我的好話。老太太,我真是太感謝您了!”
謝老太太嗆住了,頓時再次咳嗽得驚天動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