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劍男子依次走到眾師弟身前蹲下查看傷勢,不時出手點穴接骨救治一番。
卻始終不發一言,屋里的氣氛也凝重到了極點。
負劍男子走到康風瑾身前,看到傷勢后才終于動容,蹙著眉頭,愁容不展。
康風瑾抓起男子的手,咧開全是血沫的嘴,笑道:“沒事的,我早看的淡了。”
此時樓老走了過來,俯身拉開康風瑾胸前的衣襟。
只見一個猩紅的掌印印在上面,竟有三種顏色,最里面呈黑色,有瘀血不時冒出,中間呈紅色,外圈最怪異,竟然呈一種泡尸身上才有的白色,上有一圈血泡。
樓老喃喃道:“好霸道陰毒的掌法。”
隨即回頭朗聲道:“綰綰你照看一下陸將軍的外傷,寧兒,拿我針盒來,準備施針!”
綰綰和楊寧各自點頭前去幫忙,只聽陸尋在一旁道:“我不礙事,先救了康大俠,陸某一介武夫,何得康大俠如此相助。康大俠若是活不成,我姓陸的今天也把命撂在這。”
唐越夫妻兩人一直提心吊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這時候過來一個上清弟子,抱著死去的一個同門向那負劍男子哭訴道:“首座師兄,你一定要為華師弟報仇呀,還有…還有風衢師兄,是被他們活生生扼住脖子掐死的。”
負劍男子聞言,雙目通紅地看向康風瑾,輕聲道:“康師弟,你不是向來不喜歡打打殺殺的嘛?今日…”
康風瑾使勁攥緊了他的手,道:“師傅不是時常對我們說嘛,習武之人到底為了什么?”負劍男子默然。
唐越夫婦看屋內忙成一團,似乎沒人理會他們,借機便想出去。
這邊剛踏出兩步,負劍男子依舊蹲在康風瑾面前看著樓老一針一針灸在師弟身上,聲音極盡冷漠,頭也不回地道:“報上名號!”
二人頓時止住身形。
唐越干脆豁出去回身道:“這位真人,老子…在下唐越,這位是拙荊,江湖朋友抬舉,稱我們“梅嶺雙梟”。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化干戈為玉帛,以后來我梅嶺必奉三杯水酒。”
他本習慣的自稱老子,可面前之人在江湖之上威名赫赫,曾于三年前在金陵閱江樓以一己之力力挫數十位高手,技驚四座,他于弱者面前囂張跋扈,可在他面前實在不敢造次。
“哈哈…什么?”那男子放聲大笑,好像聽到了極大的笑話一般。
唐越面色漲紅,胸口劇烈起伏,婦人不由嘆了口氣,已知此事無法善了,那唐越甕聲甕氣回道:“梅嶺雙梟!”
男子收回笑容,一字一句地道:“聞所未聞!”
婦人忙制止住還想說話的丈夫,道:“我們夫婦二人些許微薄之技,浪得虛名,自是不入真人法眼。”
“這樣吧,你們二人互相打斗一番,我看你們是否當得起這么大的名號。打到我滿意了,你們就可以走了。”負劍男子起身緩緩說道。
唐越心里氣極,偏生不敢發作,夫妻二人相顧不答。
良久,負劍男子微微一笑,似輕蔑,似憤恨,喝道:“李某話不說兩遍!”
唐越脾氣上來,說道:“真人何必如此羞辱我們?”
負劍男子目光依次從死去的師弟,受傷的康風瑾身上掃過,而后淡淡道:“我讓你們打,就給我打!”
唐越情知事已至此,無法善了,和妻子眼神一碰,心即會意。
片刻后驀地暴起出掌,運起全身功力打向負劍男子,掌力雄渾,似乎連周圍空氣都扭曲了。
唐越面露兇光,大叫道:“今天就讓你知道知道何為梅嶺雙梟!”
以他二人所想,縱是此人武功再高,他二人聯手之下縱然不敵,也可將他逼退,而后全身而退。
二人掌力將要打到,那負劍男子竟然還杵在原地,側身對著唐越夫婦二人。
二人大喜,均以為就要得手,要知道唐越夫婦最引以為豪的這一式天罡掌,足以開碑裂石。
就在楊寧等人都以為負劍男子要被偷襲得手,都在替他心下擔憂之時。
那負劍男子竟然輕聲一笑,道:“見識到了,果然非同凡響。”
話音剛啟,那負劍男子輕飄飄揮出一掌,掌力后發而先至,唐越夫婦頓覺氣息窒滯,心驚于對方掌力竟似怒海驚濤一般,勢不可擋。
二人大驚之下,頓時斷臂腕折,鮮血噴涌向后倒飛出去。
二人恍惚中本以為會跌在地上,待落地之后好奪門而逃。
哪知身子尚在半空,胸口又遭受劇震,原來負劍男子不待二人落地,便猱身復上,雙掌帶有浩浩真氣,落在二人胸膛。
一掌既出,第二掌緊跟而至,第二掌方落,第三掌又如影隨形,負劍男子掌力所過之處,門桌破碎,木屑橫飛,直如洪水滔滔,東流赴海。
唐越夫婦二人遭受第一掌時還大聲疾呼,第二掌第三掌已然沒了生息。
眾人都想,那唐越先前所放狂言音猶在耳,此刻卻已橫尸當場。
不過他夫婦二人心腸狠辣,倒沒有人為他們感到惋惜。
負劍男子轉身回來,長劍依舊負在身后,始終不曾出鞘。
只見他蹲下身子抱起一個死去的師弟,交到一個傷勢最輕的道士懷中,道:“商南城旦夕可破,眾位師弟先去找一處僻靜安全所在,留下暗號,靜心養傷。我待這位先生給康師弟用針過后就去尋你們。”
一眾上清門人領命而去。
那陸尋牽掛戰事也向大家告辭,臨走時看了楊寧一眼,又看了康風瑾一眼,想說什么終于搖了搖頭,轉身一瘸一拐地離去。
此時天已向晚,城內外喊殺聲大作,城樓上號角聲摻雜著炮火聲震耳欲聾。
樓老正聚精會神為康風瑾施針,只見他胸口原來的掌印有三種顏色,此刻已經漸漸融為兩種顏色,最外層泡尸一般可怖的白色已然不見,血泡也沒有了。
康風瑾雙目漸漸有了神采,嘴角強行牽出一絲笑容,道:“多謝先生妙手回春。”
負劍男子此前一言不發,此刻終于躬身向樓老深施一禮,道:“商南城危如累卵,先生不攜家小逃命去,反而出手救我師弟性命,此份恩情,李風巖銘記在心。”
此刻客棧外飛沙走石,狂風怒號。
室內視線昏暗,樓老年齡已然不小,早已雙鬢半白,更有些眼花。
此刻小心翼翼地捻動著一根銀針,聞言抬首看了李風巖一眼,但見此人面似堆瓊,相貌堂堂,頓時好感倍生,道:“大俠不必介懷。”
此刻楊寧抱了一個燭臺過來,撥了一下燈芯,頓時明亮了這客棧的一角。
李風巖此前牽掛師弟傷勢,一直沒有注意綰綰,此刻燈一點亮,看清了綰綰容貌,不由心下暗贊:“世間竟有如此絕麗的女子。”
一旁康風瑾向著楊寧微微一笑,說道:“多謝小兄弟先前提醒,可你就不怕那夫婦一怒之下將你殺了,你還沒娶媳婦呢吧。”
楊寧將燈放下,聞言小臉一紅,看了一眼阿姊。
卻見綰綰也在瞧他,此刻四目相對,均看到對方眼中的期盼,二人趕忙將目光移開。
楊寧定住心神,回道:“大叔叔能為了救一個陌生之人不惜拼上性命,我雖比不得大叔叔義薄云天,忠義勇武,可也絕不能叫那些惡人害了您。”
康風瑾和李風巖一聽,心里不由一暖,頓覺這個孩子實在可親,惹人憐愛。
樓老施針后,隨手寫下兩處藥方,一服煎服,一服外用,并囑咐按時服藥,三個月內不得運功,二人拜謝后就欲告辭離去。
不曾想樓老像是內心掙扎良久,終于出聲喊道:“且慢!”
楊寧和綰綰愕然地看向樓老,那二人剛到門口,聞言回身道:“先生有何吩咐?”
樓老略一猶豫,撫須道:“不知南玄真人近來安好?”
二人聞言俱是一震,還是康風瑾出聲回道:“勞您動問,家師一切均好,先生認得家師?”
樓老不答,竟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向著二人大聲說道:“老朽有一事央求二位大俠,萬望應允。”
二人大驚,上前把住樓老臂膀,想將他扶起,都道“先生使不得。”
“先生有話但講無妨。”
樓老執意不肯起身,此刻雙目通紅,話音顫抖道:“老朽蹉跎半生,膝下無子,所幸天可憐見,讓我遇見這個孩子,老朽余生有靠。”
說著拉過楊寧,續道:“這孩子心地純善,只可惜身患重疾,老朽無能,無法救他脫離苦海。只是方才醫治康大俠時,見他骨骼驚奇,脈絡強勁,與尋常之人大不相同,于是突發奇想,老朽在此想懇請二位真人將他帶回山門,習武練功。說不定能保住性命,最不濟也可減輕痛苦。”
說罷竟然涕淚皆下,老淚縱橫道:“老朽忝顏在此修書一封,請二位轉呈南玄真人座下。”
二人心有不忍,忙將樓老攙扶起來。
李風巖道:“莫說先生救我師弟性命,我們自當投桃報李,便是我們萍水相逢,知曉了這孩子身患重病,也絕不會袖手旁觀。”當即應允下來。
楊寧頓時淚如雨下,上前抱住樓老,大喊道:“大伯,我不要走,別送我走好不好。”
樓老看著楊寧,眼中滿是憐愛之情,撫摸著他小小肩膀,道:“時至今日,你還喊我大伯嗎?”
楊寧伏在地上,一邊抽泣一邊重重磕下三聲響頭,道:“父親在上,請受孩兒一拜。”
最安靜的莫過于綰綰,她面無血色,于一旁呆若木雞,心中仿佛有一千一萬種難以言喻的苦楚撕扯著她,直欲令她無法呼吸。
“阿姊,阿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阿姊。”
不知過了多久,綰綰俯身一看,見小楊寧滿面淚水,此刻正仰著小臉望著她。
楊寧怕自己手臟,只用鼓鼓的肚子輕輕拱著她的雙腿,綰綰見狀不由痛徹心扉。
她也知道,可能唯一能救楊寧性命的辦法,就是送她走。
可是事到如今,為何有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她再也忍不住潸然淚下,蹲下身形拿起楊寧的小手放在自己臉頰旁,楊寧怕弄臟她輕輕掙脫著,她卻緊緊抓住不放。
只見她淚眼盈盈地對楊寧說道:“寧兒,此去經年,天涯路遠,無論前路如何…坎坷,都要…活下去,答應阿姊好嘛?”
說到后來竟然泣不成聲。
“阿姊,阿姊等我醫好了病,就來找你和大…和父親,一輩子陪著你們,到那時候,我們就再也不分開了。”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