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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自梁文舉走后,府內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似投石入水,微微起皺,一聲響后又重歸于寂。

  又說那孩童本是窮苦出身,本家姓楊,單名一個寧字。

  小楊寧自被老者收留以來,深知恩情深重,不論于老者還是于老者女兒,都是披心相付。

  所謂遇文王施禮樂,老者膝下無子,人至遲暮難免茫然若失。

  起先他收留楊寧只是看他盡管出身寒微,性子卻剛正堅貞又為人至孝,所以想救他活命,只是漸漸相處日久,發現小楊寧時常頑皮搗蛋,性情卻極重情義,鐵中錚錚,而且人小鬼大,極其聰明伶俐。

  老者舐犢之情與日俱增,幾次表示出想收他做養子的意思。

  哪成想這孩子平日間百伶百俐,一提到這事上來要不就是答非所問,要不就是佯裝不懂,真給老者氣的夠嗆,可偏偏就是拉不下老臉來去主動央求。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著,小楊寧的病情算是暫時穩定住了,只是每日仍服藥不停。

  老者隱居多年,府內自是沒有婆子仆役,多年來是由父女二人輪替做飯。

  老者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做出的飯菜自是不必多說。

  而女子則是全身心撲在楊寧病情身上,每日不僅要向父親請教諸多醫理,鉆研醫書,還經常試服藥性,后來更是將后園花圃全刨了,種上了楊寧每日所需的草藥。

  這樣下來,她一邊學醫,打理藥田,一邊還要醫治楊寧,占據了她大多數的時間,哪還有心思尋思些做飯的事,所以做出的飯菜雖比老者強了許多,可也僅是可以入口而已。

  楊寧自入樓府后,每日除了吃了睡,睡了吃,整日無所事事,便主動請纓,要為大家燒飯。

  起先擔心楊寧病情,老者沒有同意,還是后來有一次,小楊寧提前鉆到廚房燒了一頓飯,三菜一湯,有葷有素。

  老者當時端著粥碗,隨便挾了一筷子竹筍入口,半白的胡須半開半合地撅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小楊寧心下一緊,心想:“壞了,莫不是不合胃口。”

  這邊想著,哪成想老者那邊已經整個端起盛著竹筍的盤子,往自己碗里倒了將近一半。

  小楊寧這才放下心來,又偷眼去瞧阿姊,見阿姊挾了一筷藕片放入口中,片刻后沖他嫣然一笑,意甚嘉許。

  不一會又挾了一片入口,她只覺這藕片燒的咸甜適中,脆嫩爽滑,根本不曾想到這清淡的食材在寧兒手里變的這么可口。

  她本于衣食一道沒有什么興致,這頓飯竟然也難得地多吃了一些。

  楊寧見到阿姊笑,便連飯也忘了吃,心想:“阿姊本是心胸豁達之人,什么事都很少放在心上,可是為了自己這身病,已經很少看到她笑了。”

  楊寧想到這,突然嗓子眼似被什么東西堵住一般,心里又酸又喜,只覺這一通忙活都值了。

  直到阿姊給他也挾了一片竹筍放入碗中,用筷子輕敲了一下他的碗沿,道:“小鬼,不吃飯想什么呢?再不吃可全被你大伯吃光嘍。”

  小楊寧聞言趕忙收拾心情,狀似若無其事地道:“我才想起來,廚房的爐子還沒熄呢。”說罷起身大步離去。

  隱中歲月難覺,燈湮曲盡,一觴濁酒飲罷,山雪朔朔,茫然又一年歲。

  這年大明崇禎元年,樓府內穿堂二樓,小楊寧裹著厚厚的棉袍,頭上頂著裘帽,此刻正手托下巴,望著窗外出神。

  一宿風雪,滿園如披紈素,還是那株古樹,遮蓋了大半個府邸,枝繁葉榮,至今尤落黃成陣,葉伴雪落,殊此美景直教人忘憂!

  小楊寧尤自出神,聽得樓梯有細微聲響,回頭望去便見阿姊正雙手攏袖地走過來,細聲道:“這天寒地凍的,還開著窗子?”

  雖是責備的話,語氣卻聽不出來。

  “不冷呢,阿姊且慢關。”楊寧見她要去關窗,于是言道。

  女子身形一頓,拗他不過,轉身行至楊寧身邊,拉起他的小手握在掌心,無奈道:“好,不關。”

  楊寧被她拉住的雙手,初時只覺溫暖柔軟,后來掌心處多了一件硬邦邦的圓形物什,低頭一看,竟是個紅銅打造的手爐,牡丹花紋,小巧玲瓏。

  楊寧剛要推說不要,就見阿姊神色一肅,不容置喙道:“給我好生抱著!”楊寧話至嘴邊,終是沒敢再拂她心意,只得點了點頭好生抱著爐子。

  女子順著窗子往外瞅了一眼,心想:“已經午時了,方才路過廚房,卻見里面蔬米未動,寧兒平時可不這樣。”

  于是瞧著楊寧問道:“寧兒,是不是今天又痛了?”

  楊寧搖了搖頭,想說什么,看了后者一眼又未出口。

  后者瞧他欲言又止,心下漸漸了然,于是溫聲道:“你是在擔心你大伯吧?”楊寧點了點頭,道:“大伯辰時就已出門,至今未歸,況且…”

  女子見他不答,等了一會問道:“況且什么?”

  “況且大伯年紀大了。”

  一句話還未說完,楊寧就遠遠瞧見什么,站了起來,等了一會,果然見大伯騎著毛驢順著林中小徑緩緩行來。

  楊寧頓時有了精神,撂下阿姊就往樓下跑,邊跑邊道:“阿姊中午想吃什么?我去做飯。”

  話雖如此,卻絲毫沒有想征求阿姊意愿的意思,女子回身望去,哪里還看得見人。

  檐下,女子幫父親拂落碎雪,又給除下斗篷。

  老者于庭前跺了跺腳,邊往里走邊問:“綰綰,寧兒呢?”

  樓綰綰一邊將斗篷掛了,一邊道:“那小鬼自打您去后,就一直在二樓書房趴著等您,飯也不做了,想必這會見您回了,該在廚房忙活呢。”

  老者聞言嘆了口氣,將女兒拉至一旁,從袖中摸出一方素羅錦帕,疊的方正,老者小心打開,里面躺著二三十顆蒼黃色米粒狀的東西。

  只聽老者低聲道:“為父幾乎走遍了縣里的所有藥房,所得竟不足六錢,而且價格奇高。”

  女子一看父親手里的東西,向來古波不驚的面上竟然一陣失色,道:“這五靈脂雖然珍貴,可是臨縣便產,這邊市面上也不少見,怎么會僅余這些?”

  老者也是一臉憂心忡忡,澀聲道:“當今外面紛亂,流賊四起,敢出來做生意的行商已經寥寥無幾。”

  老者話鋒一轉,道:“這些五靈脂省著用能用多久?”

  女子一陣沉吟,道:“最多用到明年開春。”

  桌上擺了四五張盤子,五絲菜卷,菇湯魚丸,桂花豆腐等有葷有素,半壺老酒,風雪不停。

  一老一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女子卻不常搭話,看著窗外落雪發呆,似有心事。

  老者端起酒盅抿一口,嘆一口氣道:“老天爺不讓百姓活命吶,夏天大旱,冬天大雪。”

  老者雙頰微紅,不知道是酒醉人,還是人醉人?

  只聽老者自顧自道:“倘若巡撫胡廷宴尚在,百姓日子也能好過一些,那伙賊寇也斷不至成今日之勢。”

  說罷挾一口菜,押一口酒,重重地將筷子置在桌上。

  “還有那狗官卓銘川,下令受災州府的饑民不得進入西安城,那城外餓死,凍死的百姓難計其數。我在外還聽人言道,前兩日西安城外有那百姓捱不過,聚眾沖擊了南永寧門,結果那狗官居然下令官軍射殺,那都是些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他卓銘川也是堂堂兩榜進士出身,所祿所俸,皆是民膏。沒想到圣賢之下,竟有如此敗類。”

  說完抓起酒壺,也不往杯中續了,直接仰首向口中灌去。

  “爹…”綰綰想勸,又不知如何開口。

  楊寧知道大伯最近心情一直不好是因為錦衣衛北鎮撫司枷了巡撫胡廷宴進京之后,宮里二話沒說就給下了詔獄。

  只是今日這般又是所為何事?

  見慣了大伯的和顏悅色,楊寧今天才發現,大伯心中似乎藏了很多事。

  楊寧見他雙頰酡紅,已有了三分醉意。心下想道:“大伯今日定是在路上遇到災民了,因此才如此痛切,唉,真不知這天災人禍何時才能終了。”

  一瞬間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兩年前,食不餬口不說,不時還有各路反軍賊匪來搜刮糧食。

  其中有一路反軍更是猶如禽獸,來搜刮糧食不得后想將父親抓去,父親因不肯被殺害,他被母親藏在水缸里僥幸逃過一劫。

  他一生都忘不了,下令殺害父母的賊首是個被喚作“谷將軍”的光頭絡腮胡。

  老者放下酒杯,卻發現小楊寧正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他正欲開口問詢,便聽后者說道:“大伯,是不是只要等天災過去,人們就能吃飽飯活下去。”

  老者聞言心想:“這孩子幼年受盡苦難,卻依舊心性純善,我只須好好引導他就是。”

  于是搖了搖頭道:“百姓生死一半靠天,一半靠官。”

  “有一句話叫酷吏甚于虎狼。想那前任巡撫胡廷宴在任之時,旱災正是最厲害的時候,簡直就是焦金流石,河落海干,百姓雖說日子難熬,可還好有官府救濟,巡撫衙門下令各州縣廣設粥棚賑災,老百姓再苦,也沒見有幾個餓死的。”

  “因此那反賊一共就那幾千人,四散在各地始終不成氣候。而今胡廷宴被革職查辦,卓銘川接任陜西巡撫以來,百姓日子才叫真的活不下去,老百姓與其忍饑受凍而死,不如反了官府以圖一餐之飽。”

  “百姓被逼著造反,反軍才壯大起來,燒殺劫掠,攻城略地,以至今日各路反潮愈演愈烈,已成星火燎原之勢。你說這怪老百姓嗎?這怪朝廷嗎?這怪老天爺嗎?”

  老者自己給自己又滿上一盅,見楊寧若有所思,方舉盅頓道:“所以施政者才是百姓禍福之源也。”

  老者一飲而盡,烈酒封喉,卻回味悠長。

  半晌,就聽楊寧道:“大伯,怎么才能做官?”

  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老者本有激楊寧上進之心,一來楊寧飽受病痛折磨,如果他能專于詩書,慕意功名,那么分神之下或能減輕疾病帶給他的痛苦。

  二來當今大明天下,士農工商,三教九流莫不以功名為正途大道。

  他又屬意于楊寧,早將他看作是自己的親生孩兒一般,在能醫好他病的前提下,如若再能圖個科舉功名出身,到時候光宗耀祖令他想想都老淚縱橫。

  現在見他果然上道,老者強抑內心的起伏,沉吟道:“本朝太祖以神武定天下。爾后設官分職,征用儒雅,崇學校為育材之地,議科舉為取士之方。你想要做官并救黎民于水火,止謀取功名一途,別無他法!”

  “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康誥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矣。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舅犯曰: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

  穿堂二樓,楊寧伏在窗邊的畫案上,裹著一件稍大些的棉襖,落筆處伴著雨聲,一筆一畫寫著。

  幾個月來,楊寧埋首書卷,學問長進多少不知道,但是這字確是有模有樣了。

  簾外春雨潺潺,大樹梨花獨立于朦朧細雨之中,林中逢雨起霧。

  窗前的小小少年卻不關心這些,抿著嘴認真書寫。

  盡管已經開春,可所謂春寒料峭,凍殺年少,那自園中刮進來的風,帶起竹簾,襲在楊寧身上,不禁令他打了個寒顫。

  還是那張黃花梨木方桌,放了一尊象耳三足熏爐,合室暖香彌漫。

  桌后一人,妍姿俏麗,端坐錦墩,正是楊寧阿姊。

  石青色緞襖,外面又加了身刻絲艾綠色比肩褂,此刻手撫一張桐木絲弦的仲尼式長琴,挑、抹、勾、剔間纖細十指靈動,一曲大雅裊裊不絕。

  后者素手撥弦不停,眼睛卻注視著楊寧,楊寧似有所覺,轉目看去,但見眼前之人,清雅高華,俊眼修眉,絕一代之麗,一瞬間竟然癡了。

  女子看他癡傻模樣,白紙被墨浸濕了一大片也毫無所覺,不由微慍瞪他一眼,楊寧這才發覺紙被墨浸污了,慌忙揉成一團扔掉重寫。

  這邊剛重新鋪好宣紙,壓住鎮尺,正在研磨,楊寧忽感一陣熟悉的劇烈痛感襲來,頓時腹痛如絞,全身痙攣伏在桌上。

  “寧兒…”后面弦音戛然而止。

  樓綰綰快步來到楊寧身后,一把握住楊寧雙手,分別在其手腕上部約三指處點按,又將一件搭在椅背上的外袍披在了楊寧身上,緊接著奮力將楊寧打橫抱起,雖為女子,所幸懷中之人尚且年幼。

  女子抱著楊寧下樓梯時,只覺他渾身輕顫,不由低頭看了一眼,只見他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定然極其痛苦,可他小小年紀,愣是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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