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右手拂塵一劃,左手呼的一掌拍出,九柄長劍竟然不受控制同時掉轉劍尖刺向拂塵。
姽婳掌力未到,九名弟子便覺氣息滯窒,姽婳掌勁竟如同巨海狂潮一般勢不可擋,霎時間劍刃紛飛,九名弟子被推飛出數丈之遠,倒跌在地上,雖尚未氣絕,卻已身受重傷。
九柄長劍“當啷當啷”依次散落在地上。
廣場混戰之中,遲風楠與張風怡等被九名長門弟子的誦唱之聲吸引回頭。
一看之下,九名弟子已被姽婳擊潰,玄元真人猶如風中之燭一般劇烈咳嗽,姽婳就在距離他不足六七階石級的地方,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便欲縱身前去相救,可是自己身周都是敵人,刀墻劍雨,便連這片刻的喘息都差點令他被亂刃砍死,眼看師尊就要死在姽婳掌下,只駭的肝膽俱裂,卻又無計可施。
“姽門主萬萬不可!”姽婳擊退九名長門弟子,正欲上前,哪知頭頂紅影一閃,眼前站了一個喇嘛,相貌清癯,正是寶帳怙主。
寶帳擋在玄元身前,右手豎掌于前,道:“姽門主是不是殺了玄元,就大功告成,好即刻率眾下山去了?”
姽婳不置可否,她確實存了這樣心思,就在不久前,有弟子秘密來報,山下有眾多義軍上山,不知是敵是友,為避免節外生枝,前功盡棄,這才孤身直入,力求斃南玄性命于拂塵之下。
姽婳俏臉含煞,喝道:“讓開!”
寶帳一直注意著姽婳,見她一路殺來,馬上就要得手,這才出手阻攔。
一來他深怕玄元死于她手,這天大的功勞就要被她搶去。二來他擔心姽婳在殺了玄元之后,心事一了,就此下山而去,到那時拓俊京心思深沉,自己將獨立面對中原武林群豪和上清宮。
所以無論如何也要阻止她,只聽寶帳沉聲道:“玄元一死,上清眾人只怕拼死報仇,到那時候困獸猶斗,著實麻煩,門主何不聽老衲一句勸,暫且將玄元性命留下,等待你我門下殺光上清弟子再殺之不遲。功成之后,老衲親自在攝政王駕前為姽門主請功。”
寶帳說著,想象上清宮覆滅之后,中原武林遭受重創,自己定會受到清廷的封賞,攝政王將更加倚重自己,想著想著,不由飄飄然而忘我。
他素來喜好美色,此刻離得近了,竟然瞧著姽婳情動,他雖覺得姽婳已年近四十,芳齡不在,可眉眼丹唇依舊透著青澀,顯然是未嫁之婦,一時之間放浪形骸,又邁下臺階想去撫姽婳面龐。
姽婳一驚,側身避過,心里卻也涌起一起異樣的感覺,一瞬間想起那個偉岸的身影,竟然沒有惱他輕薄。
寶帳伸手落空,心底稍稍清明,“嘿嘿”笑著收回手來,臉上邪笑道:“想必要攝政王敕封天玄門為中原武林正統,令門主掌管中原各大派也不是難事,到那時候門主必然聲名鵲起。”
姽婳頭挽道簪,青玉插鬢,依舊側著身子,眼望群山,聲音猶如斷冰切雪,道:“我曾經無數次地囑咐自己,除了覆滅上清宮,讓那負心之人看著他最為敬重的師門在我手上覆滅,此生再無別般大事。為了覆滅上清宮,父兄可弒,親徒可殺,至于什么名望聲名,越加不曾放在心上。”
說罷身形一晃,竟如同鬼魅一般出現在了寶帳怙主的身后,向著玄元舉起了拂塵。
寶帳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可再想去阻止,卻已不及。
殿階之下,遲風楠與眾弟子紛紛叫道:“妖婦你快快住手!”
“假若掌教有失,待師兄回來,必屠你天玄滿門!”
上清宮掌教玄元,中原武林泰斗,玄門領袖,此刻竟與尋常老叟并無區別。
天極殿前石級甚高,風大,吹得他須發皆亂,搖搖欲墜,他眼看著姽婳殺死,殺傷了許多弟子,心中既痛且疚,這一刻他突然想道:“倘若風林,風巖有一人在此,上清宮斷斷不會落到這般境地,罷了罷了…”
想到這里,忽然感覺俗塵浮華,世間萬物不過過眼云煙,不由苦笑。
姽婳舉起拂塵正要下手,突然見他笑了出來,惱羞成怒,以為他在嘲笑自己。
這么多年來,天玄門越來越強盛,她的權勢也越來越大,可也正因為此,也愈發忌諱別人言及自己出身。
她自恥出身上清奴仆,并偷學了上清武功,此刻突然見玄元在生死關頭笑了出來,便以為他在取笑自己,實則已怒火中燒,只見她面沉如水,道:“你在笑什么?”
玄元看著受傷的九名弟子,斂容屏息,道:“二十年來,你所圖之事已如愿了罷,就請你放過這些孩子。”
姽婳桀然一笑,道:“老不死的你看見了吧,上清功法在天玄門武功面前實在不足一提!”
姽婳一語未畢,忽有所覺,急忙回身拂塵橫掃,可一件黑洞洞地物什竟仿似自九天云外而來,蘊藏至陽內力,勢如山傾,轉瞬即至。
姽婳轉過身來,見寶帳恰巧擋在身前,剛暗松了一口氣,就見寶帳接連在胸前畫了三個大圓,意欲護住前胸,可那東西近的前來,寶帳忽覺氣息滯窒,難以抵抗,頓時心生怯意,足尖著力,便要閃身躲避,可哪里還來得及。
只見那物什射來,寶帳受至陽真氣所迫,竟一屁股跌坐在石級上,大是狼狽。
這樣,便是姽婳獨自承受,自寶帳跌坐下去的一瞬間,姽婳登覺胸中氣息沉濁,右臂劇震,拂塵“啪嗒”一聲,被那物什打地跌落在地。
那物什也終于去勢耗盡,滾落在地上。
姽婳驚魂未定,心想:“若不是這喇嘛替我擋去了大部分內力,方才勢必臂斷腕折。”
想罷這才定睛去看地上,只見那物什原來是一塊鐵鑄的令牌,令牌背面朝上,姽婳彎腰撿起拂塵,將令牌拿起來翻了個面,令牌正面刻著“大順忠勇制將軍之令”。
寶帳起身湊前一看,皺眉道:“麻煩了。”
姽婳不覺明歷,正欲待問,忽聽遠處有一個渾厚的聲音傳了過來:“雕蟲小技安敢與我上清功法相提并論!”
場中混亂不堪,兵刃聲尖叫聲連成一片,可這聲音竟能將一切聲音掩蓋。
廣場盡處先是一片混亂,繼而涌入六十余名腰間挎刀,手持長矛的兵士,六十余名兵士各執一桿大旗,分列兩行,從中間辟出一條道來,大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
群豪錯愕之際,漸漸都停手罷斗,看兵士們穿的服飾以及大旗所繪符紋,知道是闖軍部眾,近年來闖軍聲勢浩大,已占據大明半壁。
這邊大旗手剛剛站好,又涌進數不清的義軍,整齊排列,或持槍矛,或持勁弩,少說也有七八百人。
有一些西域番僧見群豪罷手,兇性難消,依舊不依不饒攻殺群豪,兩側大旗手見狀,旗桿搗地,大喝:“殺!”
只見義軍陣中勁弩齊射,那些番僧只顧拼殺,無法顧及身后,瞬間被射死射傷一大片,有一些番僧頗具武藝,背后插了十幾支箭羽仍然沒死,伏地痛呼,其余番僧見狀紛紛罷手。
而義軍戰陣最后,有兩人并肩而行,與眾不同。
右手邊一人渾身衣著破爛,頭發蓬亂,臉上黑一道白一道,甚至看不出本來面目,真如一個野人一般,步履混亂,看來心情有些激動,見所有人都向這邊看來,又有些害羞,正是楊寧。
誰能想到,十三年之后,他又重返師門,只是這次一路行來,與十三年前的境地卻又大不相同,這次上山,很多看守山門的弟子被暗器射殺,死的極為蹊蹺。此時登上峰頂,才恍然大悟,知道師門正在遭受前所未有之劫難!
而左手邊一人,身負長劍,一襲雪白道袍,相貌堂堂,不怒自威。不是李巖還能是誰!
除卻君身三重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上清門下,大批弟子一見到他,頓時群情鼎沸,不能自已。
眾多弟子高聲叫喊:“首座師兄!首座師兄!”
還有數百名上清弟子也不顧大敵當前,疾奔至他身前躬身參見,有些年紀小的三代弟子更是涕淚交加,又是激動,又是委屈地將事情始末粗略講了一遍。
李巖自出離師門以來,原以為昔日同門早與自己形同陌路,萬沒料到時至今日,仍有這么多同門師兄弟待自己一如往昔。
李巖一時間心潮澎湃,百感交集,他雙手托起這位年輕弟子,使勁拍了拍他的臂膀,以示勉慰,再抬起頭來之時,已雙目含淚。
只見他移步抱拳,向同門師兄弟,各派武林英豪,世家領袖人物依次做了個四方揖,朗聲道:“家師大壽,承蒙各位武林同道光降上清,弊教上下,倍感榮寵,李某在此謝過諸位同道!”
群雄大都負傷在身,狼狽不堪,心中均想恐怕今日就要殞命在這上清宮中,有些人想起宗門后繼無人,憂心忡忡。又有些人想起家中尚有父母妻兒無人照料則心灰意冷,死亡和恐懼籠罩在中原武林群豪的心頭,恰在此時李巖歸來,群豪一見到是他,精神為之一振,恐懼之心漸減,敵愾之意大增。
有見過李巖的豪士縱聲叫道:“今日之事,非閣下不能收場。”
而有些從未見過李巖,只聽說過李巖威名的,此時一見其人,英姿勃發,氣度不凡,頓時覺得天下英雄實在黯淡無光,不由得大為心折。
琴宗弟子眾人之中,林可音與其父親后背相抵,剛才與敵人一番血戰,全身大汗淋漓,林鶴雖然武功高強,可內力全失之下與尋常武人也沒有什么不同。
在林可音腦海之中,曾經無數次地想象過李巖的氣度長相,可此時相見,才覺得以前心中所描繪的委實不足一曬,她不由出口說道:“本該如此!”
林鶴不明所以,問道:“女兒,你說什么?”
綰綰并未認出楊寧,一來由于楊寧從湖底暗道脫身,臉上沾滿黑泥,遮住了面容。二來楊寧上山之時才是少年,時至今日已經十三年過去,個頭和身形都發生了改變。
但是綰綰卻認得楊寧身旁的李巖,幾次想要上前,都被拓俊京的屬下攔下,她幾番訴說,他們也聽不懂,或許就算聽懂了,也并不理會。
拓俊京遠遠聽到身后有人說話,回頭一看,見是綰綰,傾慕之情使然,頓時面現笑容,走過去溫聲道:“姑娘,有何吩咐?”
原來綰綰親眼目睹他殺死康風瑾,心里知道他不是好人,此番前來是與那個道姑和一個喇嘛來找上清宮的麻煩。便想借故離開這群朝鮮人身邊,去上清眾人那邊去,可方才場中混亂不堪,喊殺一片,拓俊京離得遠無法聽見,他的屬下又全然聽不懂她說什么,真把綰綰急得捶手跺腳。
好在李巖一出現,除了受傷之人不時痛呼兩聲,場中都已經安靜下來,拓俊京這才聽見她的叫喊。
綰綰怕他瞧出異樣,故作鎮定道:“多謝你一路護送我上山,我現在要去尋一位故人,請讓你的屬下讓開。”
拓俊京見她眼神冷漠,說話還是那般生冷,心里不由一陣苦澀,可面上還是笑容和煦,道:“姑娘有所不知,此處現在亂成一團,很是危險,姑娘現在若是只身離開,不僅尋不到故人不說,多半還要遇到不測。不如…”
他害怕綰綰執意要走,到時候此生不知何時再能相見,心中急切,已經語帶央求的意思。
他近前一步,小心翼翼道:“不如姑娘稍待片刻,待我此行要事一了,我就是把上清宮倒過來,也要將姑娘的故人找到。”
他此刻心中早已沒了繼續呆下去的念頭,他一不愿與上清宮為敵,二不愿覆滅中原武林,三不愿與寶帳爭名奪利,只是滿清霸道,強迫朝鮮國王派他前來相助寶帳怙主,他是海云臺的宗主,為了故國,為了宗門不得不來。
他只盼得能早早收場,大家罷手言和,他方能得片刻與綰綰靜處的時刻。
豈知綰綰直截了當道:“不必了…”
綰綰話還未說完,就見李巖與楊寧并肩直入殿階之前,群豪與一眾喇嘛紛紛避讓,讓開一條道路。
地上酒菜碗筷,暗器兵刃撒了一地,二人竟視若無睹,沖著玄元,一齊跪倒在地上,李巖虎目含淚,道:“不肖弟子來的遲了,讓您老人家受委屈了。”說罷深深俯下頭去。
姽婳雖然目中無人,可“劍癲”李巖之名如雷貫耳,她雖不懼,卻也不敢不敬。
見他叩拜師尊,便側身讓到一旁,寶帳更是先姽婳一步避開。
玄元本自萬念俱灰,一心求死,此時竟見形勢陡轉,愛徒李風巖竟然在師門存亡之關頭趕了回來,簡直說不出的百感交集。
玄元右臂顫抖,舉了舉又放下,澀聲道:“風巖,你回來了?”
李巖直起身子,道:“師父我回來了。還給您帶回來一個人,您道是誰。”
眾人聽他說帶回一個人來,便清楚當是身旁跪著的那個“野人”,都十分好奇這野人究竟什么來頭。
只有顧風遙自打李巖與楊寧上山而來,目光便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瞧,雖然這個“野人”滿面泥垢,須發蓬亂,就是乞丐也比他干凈,但七年以來,她所思所想,坐臥行走無一不是那個身影。
自從這個“野人”出現,便有一種無比熟悉的感覺,直至此刻,她雙目瞳孔越來越大,心底忐忑不安,終于不由地出聲道:“是他,是楊風寧。”
周圍群豪不知她口中的楊風寧是誰,可上清門下卻無人不知,頓時離得近的眾師兄弟都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
楊寧俯下頭去,鄭重向著玄元叩了九個響頭,玄徽和李巖突然想起來,他剛入門時,好像也是叩了九個響頭。
玄元收留于他,并曾救他性命,他深念大恩,誠心敬重這個掌教師伯,對于當年被逐出山門,毫無一絲一毫抱怨。
一晃眼十三年過去了,那個病懨懨的孩子都已經長這么大了,前塵舊事,恍如隔世。
楊寧九個響頭叩完,舉目說道:“弟子楊寧,七年前不幸墜崖,今日復得重見天日,謹祝掌教真人海屋添籌,福壽康寧。”
楊寧此番話語雖樸實無華,但卻句句真誠,發自肺腑,玄元并未聽清他后面說什么,只聽他說是楊寧,便搖搖晃晃地要下殿來。“你是風寧?”
遲風楠和張風怡見狀,忙快步搶上殿階,一左一右攙扶住玄元。
楊寧自從得了鬼陽子百余年的玄功,耳目靈聰,隱隱覺得有人在喊自己,可是場中人聲嘈雜,發聲之人又離得極遠,突然,他好像心有所覺,轉頭向身后看了一眼。
一個熟悉的容顏淚眼婆娑,此時不住地沖著自己招手,見到自己向她望來,先是一陣失神,繼而痛哭流涕。
楊寧腦海中“轟”地一聲瞬間空白,思念,喜悅,激動,愛慕,眷戀,無數種復雜的情緒涌上來,熱淚似斷線之珠,不由自主地一滴一滴落了下來,滴在手上也毫無所覺。
楊寧那孤苦無依了許久的心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歸宿,找到了家。
有人說一眼萬年不知可信否,但這一眼便是十三年,確是真真切切。
李巖見楊寧突然淚流滿面,不覺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一怔之下,喜上眉梢,見楊寧還沒從失神中醒過來,于是拐了他一下,罵道:“傻小子,你阿姊,還不快去!”
楊寧“啊”一聲,心田瞬間被喜悅填滿,也不顧玄元正一步一步下殿而來,轉身便向綰綰奔了過去。
顧風遙見楊寧喜極而泣地從自己身前跑過去,心底一熱,伸出手臂正想喊住他,可到底沒有喊出口,舉起來的手臂又慢慢放下。
眾人眼見楊寧奔向一個麗容女子,突然斜刺里黑影一閃,楊寧被一腳踢翻在地。
拓俊京飛身而上,右足踩住楊寧胸口,喝道:“你這瘋子想干什么?”
拓俊京絕不會想到,這個他腳底下的瘋子,就是綰綰要找的故人。
楊寧一顆心此刻全部系在阿姊身上,全然忘了自己身懷絕世武功,更想不起要運功抵抗,他此刻被人踩住胸口,無法起身,兀自還向綰綰方向拼命扭著頭,口中叫道:“阿姊,阿姊…”
顧風遙見他著了迷一樣奔向那個絕美的女子,心就好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綰綰遠遠聽到楊寧給玄元祝壽,說出自己名字,于是才拼命呼喊他,此時見楊寧被拓俊京踢倒在地,心里不知有多氣惱,可不論她如何拼命推搡,終究一個女子,始終推不開擋住他的習武之人。
楊寧見阿姊被一幫外邦人攔住,以為是阿姊給壞人抓去,頓時氣急攻心,楊寧乍得神功,還不能融會貫通,收發自如,此時情急之下,內力頓時噴薄而出,拓俊京只覺一股巨力從足底傳及全身,自己根本無從抵擋,被這股巨力推地倒退出去。
楊寧身得自由,一骨碌翻身站起,上前一把抓住阿姊的手,喜不自禁道:“阿姊,阿姊…”心中有千言萬語,可到了嘴邊,竟只會呼喊阿姊。
海云臺弟子見狀,“嗆啷啷”抽出兵刃,可未得宗主命令,也聽不懂楊寧和這女子說些什么,不敢冒然動手,就茫然地看著他倆。
綰綰泣不成聲,道:“寧兒,你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