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深淵雪谷之中,天凝地閉,玉樹瓊花。
而在這等林寒澗肅之地,卻有一條瀑布如玉龍懸空,自絕壁之中滾滾而下,傾入一座霧氣騰騰,清澈無比的冰湖之中。
瀑布不斷注入,冰水卻不滿溢,想來另有泄水之處。
瀑布“轟隆轟隆”之聲震蕩山谷。
瀑口處結滿冰凌,寒霧蒸騰,不斷有水從絕壁石縫之中噴薄而出。
離瀑布數丈之外,湖水便是一平如鏡。
湖水四周絕壁光潤如玉,滑不可攀,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年的沖激磨洗。
而此刻冰湖水面之上,靜靜飄著一個男子,看上去十七八歲年紀,手里抓著個湖綠色物什。
也不知這樣飄了多久,也不知是死是活。
過了好久,男子的身子依舊平躺著,卻突兀脫離湖面,似有吸力一般朝著湖邊平地上飄去,直落到湖邊坐著的一個老道士懷中。
老道士穿了一件破爛不堪的道袍,已不知穿了多少年歲。
人也如風中之燭一般,顫顫巍巍,滿頭白發,蓬頭垢面,眉毛胡須雜亂的垂下很長。
他伸出蒼老的手取下男子頭上的玉簪,攤在手里看了看,嘆了口氣,片刻后竟然從自己那一頭亂發之中也抽出一根玉簪來,兩根玉簪并在一起,細看之下,竟然一模一樣。
再瞧那年輕男子模樣,正是楊寧。
老道士自言自語地道:“苦命的孩子,你這都是怎么弄得這一身的傷?”
說完他小心翼翼地將玉簪重又插進楊寧的發髻中,道了聲:“也罷,興許是祖師爺見老道孤苦無依,特地將你送到老道面前陪我說說話罷。”
邊說邊將楊寧周身幾處大穴悉數封死,而后雙手畫了一個圓圈,老道士身上破舊的道袍竟然無風自鼓。
楊寧的身子也隨著他畫圓的手勢慢慢飄起,最終浮在老道頭頂六尺三寸處不再上移。
只見老道朝著面前憑空打出七掌,每一掌打出,遠處湖面都會泛起一圈圈漣漪。
頭頂昏死的楊寧竟也如牽線木偶一般打出七掌,掌法動作無不一模一樣。
而后老道豎掌朝天,楊寧卻是出掌朝下,與老道隔空對掌。
兩個手掌,一個蒼老,一個年輕,遙遙相對。
如果此刻但凡有上清宮弟子在此,定會認出,老道所施展的功法赫然便是上清宮長門一脈無上絕學——經天功。
老道所身懷的正宗道家真氣源源不斷地傳向楊寧體內,楊寧從手臂再到周身上下逐漸籠上一層霽青色的真氣,氤氳叆叇。
楊寧緊閉雙眼,倒懸于半空,神色從容安詳。
竟絲毫看不出,就是這樣一個人,一直以來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
不知過了多久,老道“咦?”一聲,喃喃自語道:“原來不是毫無根基,有底子嘛。只是誰這么大膽,竟然敢廢了上清弟子的武功?”
片刻后又恍然低笑道:“唔…關元穴無損,看來是自廢武功,小伙子,很有故事嘛。”
老道抬頭看了一眼楊寧,頓時對楊寧充滿了興趣。
只是楊寧此刻還在生死邊緣游離,無法回答老道的疑問,只得暫時按耐住好奇心,專心用內功為楊寧療傷。
數日后,楊寧周身上下籠罩著的霽青色真氣漸漸散去,身子緩緩下落,老道伸手將他托住,垂首看著楊寧。
老道半生沉醉于神相學,更對自己的相術頗為自負。
他眼見楊寧眉如墨畫,棱角分明,心想:“此子絕非奸邪之輩,定然經歷過難以言喻的痛苦,唉,你既來到此處,是命數,更是造化。”
楊寧只覺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里有簇擁千里的茂林修竹,有拔地參天的銀杏古樹,還有…那朝思暮想的人。
既然是夢,終有醒來的時候,
老道發現楊寧的身子輕輕動了一下,然后慢慢睜開了雙目,其眼眸深邃清澈,先是迷茫繼而轉目望向四周。
老道也不說話,笑吟吟地看著他環視四周。
待他終于看清所處的環境,收回雙目,本以為他要開口說話,哪知這小子竟然又閉上了眼睛,作勢欲睡。
老道暗罵一聲,用手一把揪住他耳朵,氣道:“臭小子忒沒有禮數,你就這么對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哪知楊寧吃痛,伸手捂住耳朵,卻并不睜眼,道了聲:“我剛才馬上就要見到我想見的人了,結果被你看醒了。”
老道被氣笑了,干脆將他放在地上,不再理他,自顧自坐到湖邊閑釣去了。
哪知過了一會,聞聽身后悉索有聲,老道暗罵一聲,閉上了雙眼。
楊寧躡手躡腳地走到老道身后,一稽到地,道:“多謝老先生救命之恩。”
老道只作沒聽見,毫不理會。
楊寧一個動作保持了很久不見回應,最后腰都麻了,只得直起身子,訕訕地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老道心里暗爽。
楊寧此番大難不死,心志已與原先大不相同,再加上體內似乎有一股熱流,原先所中的青玉流秘法早已消了大半。
楊寧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因此也漸漸沒了尋死的心思。
楊寧萬萬沒想到兩生橋下面萬丈深淵之下竟然是這樣一番景象。
明湖冰谷,絕壁崖瀑,面對這造化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
可楊寧自從武功盡失,早沒了辟谷的能耐,此刻腹中饑腸轆轆,只得沿湖一路走去,看看有沒有能吃的食物。
楊寧自西向東,又自東向西,兜了個圈子,大約有五六里遠近。
這深谷作橢圓之狀,東南西北盡皆是絕壁,并無出路。
楊寧此刻武功盡失,走這一會已是口干舌燥,便走到湖邊,抄起湖水喝了幾口,入口清洌,一條冰涼的水線直通入腹中。
可這湖水雖說可以解渴,卻無法填飽肚子。
岸上灌木叢生,野樹瘋長,楊寧見雜樹叢中生有幾株矮樹,矮樹上掛滿了野果,便去摘了好多。
洗干凈吃了十來枚,野果有酸有甜,紅的稍甜,青的稍酸,便將青的全吃了,只留下紅的野果帶了回去。
老道士還在那里釣魚,楊寧走了大半個時辰,也不見釣上一條魚來。
楊寧手捧野果來到老道身后,道:“老先生,吃些果子解解渴吧?”
老道一翻白眼,依舊不搭理他。
楊寧見他不理,拿起一個果子便咬,故意咬的汁水四溢,而且“咯吱咯吱”聲音更大。
一個野果吃完,楊寧手一揚,“咚”一聲,果核從老道頭頂飛過,砸進湖水中。
楊寧見老道的肩膀明顯動了動,但依舊沒搭理他。
楊寧又拿起一個果子啃了起來,這回吃的聲音更大,口中還“稀溜稀溜”個不停,老道肩膀起伏不定。
“這果子什么味道?給我嘗一個。”
楊寧第二個果子還沒吃完,老道士回過頭來,伸手道。
說完喉結還動了一下,明顯在吞口水。
“好嘞。”
楊寧將剩下的果子悉數放到老道士手上,老道士一把接過,拿起一個就啃。
啃完一個,也學著楊寧那樣,投核入水。
然后再拿起第二個繼續啃,啃完再拋入水中…
楊寧笑了笑,仰望高崖,但見白霧封谷,四周峭壁光滑平整,任你武功再高,也絕無半分上去的可能。
“難道一輩子都要困在這里了么?”楊寧心道。
“在這里陪著老頭子不好麼,外面有什么好?”老道士吃光了野果,似是讀懂了楊寧的心事般,頭也不回地說道。
“在這里陪著老先生原也沒什么不好,只是…”
老道道:“既然如此,甚好。”
楊寧心想:“既來之,則安之,自己此番蒙老道士相救,已經是死里逃生,這留了一條命在,又想奢望出去,唉…人心,總是這般。”
想著這里,心中頓時輕快了許多,當下也來到湖邊,蹲在老道身畔,靜靜看他釣魚。
哪知楊寧腿都蹲麻了,老道還沒有釣上一條魚來。
不過老道士也不著急,半闔雙目,饒有興致。
楊寧心想:“老人家定是得道高人,定力自然是非比尋常,我以后既要與老人家朝夕相處,可萬萬不能被他看輕了。”
心念及此,干脆一屁股坐在青石上,老道不說話,他也不問。
可是誰曾想,這一坐,直坐到日暮黃昏。
恰逢薄暮西斜,湖上幻出一條長虹,瑰麗絕倫。
楊寧目睹美景,心想我身處這雪谷深淵絕底,仍有這明湖瀑虹為伴,倒也風雅得緊。
只是身旁有一個老道士一味假寐,對這眼前的奇景視而不見,實在是大煞風景。
難不成這落暮瀑虹之奇景還沒有你一條魚吸引你?
對了,魚呢?
一念及此,楊寧突然想起來,這老道士釣了一整天了,這眼看天就要黑了,怎么一條魚也沒釣上來。
楊寧實在忍不住,終于出聲道:“老先生,您今天這么倒霉嗎?”
楊寧是想說你今天怎么這么倒霉,一條魚也沒釣上來。
哪知老道士乜了他一眼,拉著長音道:“是啊…遇上你可不倒了霉嘛。”
楊寧一窒,訕笑道:“老…我不是說我,我是說魚,您怎么沒釣上魚來?”
老道士冷哼一聲,本不想搭理他,過了良久方道:“奇怪嗎?老道在這里釣了一百年了,就從來沒釣到過魚。”
楊寧聞言沖他禮貌地微笑了一下,心想:“這老頭這么大歲數了,沒成想吹牛的功夫越發精深了。”
老道士似乎有讀心術一般,長嘆一口氣說道:“老道生于弘治九年。”
楊寧大驚失色,心中一想,頓時毛骨悚然,竟然一下子站起身來。
老道士生于弘治九年,今年是崇禎十一年。歷經正德、嘉靖、隆慶、萬歷、泰昌、天啟六朝,不下一百四十年。
那這老道士到底是人是鬼?
楊寧越想心里越寒,此時已月上中天,湖心中盈盈一輪圓月,四下靜悄悄地,別說人跡,獸蹤也無半點,唯聞蟲鳴間關。
此情此景,更令人心底發寒。
只是楊寧心思一轉,突然想到掌教真人與師父玄徽真人也已經快一百歲了。
上清心法上講,習武之人,越是修為高深,內力深厚之人,愈是駐顏益壽。
那么老道士如果不是鬼魂的話,其修為之深也就可想而知了。
“你是誰的徒弟?”老道問道。
楊寧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老實說道:“我已被逐出師門,沒有了師父。”
老道士終于正視起楊寧來了,他轉過身來,重新又打量了一遍楊寧,道:“你犯了什么事?”
楊寧道:“大概是因為偷學武功。”
老道士一窒,還以為楊寧會繼續說下去,哪知楊寧說完一句“偷學武功”之后就沒了聲響。
老道士追問道:“還有呢?”
“沒了。”楊寧道。
老道士又追問道:“是偷學了哪門哪派的武功吶?”
楊寧不明白老道士什么意思,但只得實話實說道:“偷學了本門經天功。”
“你此話當真?”
楊寧道:“當真!”
老道士頓時大怒,胡子都要翹起來,指著天上大罵道:“現在主事的這些王八犢子,臭酸腥,簡直就是胡搞瞎搞,本門的武功叫什么偷學?就要把人逐出師門不成?要不是老道我不上去,非把那些人一個一個都揍得連他師父都認不出。”
“前輩…”楊寧出聲喊道,老道士充耳不聞。
老道士罵了一會,還沒有停下的意思,楊寧大聲喊道:“老前輩如若對本門有什么不滿,就請盡皆發泄在晚輩身上便是,還請不要辱我師門。”
老道士氣極反笑,指著楊寧的鼻子罵道:“你個好賴不分的小兔崽子,你以為我不敢罵你是不是,啊?你都被驅趕出師門了還替人家說話…你個臭酸腥…”
楊寧聞言一聲不吭,隨老道士說什么,只作聽不見。
老道士興許是罵的累了,見楊寧毫無反應,雖然面上依舊一臉厭煩,可是心里卻暗贊其為人。
此子蒙受師門詰難,卻不計前嫌,深懷師門恩情,感遇忘身,真好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