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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 第三個刺客

  子時已到。

  周半山用一面黑紗掩著口鼻,穿著一身夜行衣,藏身在角落中躲過打更的更夫,然后繼續向著銅爐派趕去。

  周半山是個殺手,武功不低的那種。

  他今年四十多歲了。人生的前三十年,他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做的是殺人越貨的買賣。

  做殺手這一行,沒有江湖人以為的那么瀟灑。

  在江湖故事里,那些名揚天下的殺手,來去如風,不留名姓,接受正邪兩道的委托,在月黑風高的夜里,潛入敵人的老巢里,一刀砍下目標的人頭,然后取了信物去換賞金,拿賞金買酒喝,酒醉了還要在姑娘的曲聲里趴在桌子上痛哭流涕。

  周半山就從沒有過這樣的好運氣。他自小被殺手組織“影巢”養大,每日在師父的鞭子抽打之中學習殺手必須的各種技藝:藏匿,潛入,下毒和解毒,弓弩,刀劍,殺人和反殺。

  十六歲那年,他接了第一個任務,殺一個江湖豪客。他裝了半個月的乞丐,每日在街上忍受著其他人厭惡的目光,在群丐的打壓之下撿一點剩菜剩飯過活,用這半個月的時間,他摸清了目標的行動方式和武功高低,然后等對方如廁的時候,用塞在衣服里的尖刀扎穿了對方的心臟。

  殺了人之后,一開始只覺得有些麻木,覺得殺人和屠豬宰狗也沒什么區別,無非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等麻木的勁兒過去了,是覺得興奮,覺得自己成為了人上之人,能主宰他人的生死。人們在廟里祭拜的地府的判官,判的是死人的輪回,而自己是人間的妖孽,斷的是活人的生死。

  再之后是害怕,畢竟下手之時,刀一錯位,死的就是自己。夜半三更的時辰,想想曾經殺過的人,那些人的面孔不斷在身前反復,還總覺得自己的臉也在他們旁邊忽隱忽現。

  等殺得多了就是上癮,總念著有人死在自己面前的那種感覺。若不是你死,那就是我亡,生死只是一瞬之間的事兒,卻像是最烈的酒一樣讓人念念不忘。

  周半山看著自己面前的目標一個一個的死去,銀箱里的銀子一點一點的增多,身邊的人也一個一個的消失。

  他每次殺了人之后,拿到了銀子,就找個附近的酒鋪,要上三碗酒,一盤切好的熟豬肉,再買上點糖,一邊用肉蘸著糖吃,一邊喝著酒。等肉吃完了,酒也喝完了,太陽再升起的時候,那一條人命自此再和自己沒了瓜葛。

  到那時,他再搖晃著手臂,嘴里哼著曲兒,在初生的太陽之下,讓自己的影子拖成長長的一條線。

  這樣的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間,他就三十歲了。

  三十歲的那一夜,他剛好殺了個人,拿到了三十兩銀子,走到酒鋪的時候,卻看到酒鋪已經關門了。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沒意思了。沒有酒喝,也沒有熟豬肉蘸糖吃,這日子該怎么過呢?

  他就此逃離了“影巢”,躲過無數后輩的追殺,一人流落到這東北邊疆,在深山老林里搭了間房子,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單身漢。

  靠著一身殺手的本事,手持了一張利弩,他在深山老林里也能勉強果腹。有時候打到些野物,用角和皮換了些散碎銀子,他就去換一葫蘆酒,然后躲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一邊吹著山里刺骨的晚風,一邊喝著溫酒,就這么過去一夜。

  他原想著在山里過上一輩子,等到自己老了,跑不動了,就死在山里,從此再無人知曉他的痕跡。

  可是周半山現在四十多歲了,突然發現自己活不下去了。

  附近的江湖門派將山封了起來,把能打的野獸都打了去,一車一車地出售給附近的行商。每日都有人在他的小屋附近走動,采集藥材和山貨。

  而縱然周半山已經快淡忘了那個曾經帶給他無限苦難和樂趣的江湖,這個江湖卻像是猙獰的野獸,張著一張大口向著他吞了過來。

  市面上的糧食和藥品都被江湖中人買去了,糧價一天比一天更高;這些門派還到處搜羅那些有本事的江湖散客,為他們充當眼目和爪牙;連買酒都變得艱難了許多,有太多和周半山相仿的人想要大醉一場了。

  正邪兩派一場大戰,這世間就要化作一片修羅場。

  周半山打不到獵物,換不來糧食,連遁入酒鄉都做不到,他也就只能重出江湖,再操舊業了。

  好在他運氣不錯,他居住的大山正挨著福澤鎮。一張“邪月追殺令”下來,讓他知道了要死的人就住在自己山下。

  五個人頭,每一個都能值上百兩銀子。或許拿不到人頭,能拿一雙耳朵換些散碎銀子也是可以的。周半山取出了塵封已久的夜行衣,帶上那把被他時常打磨的匕首,踏著用前半生時間記在骨髓里的影子步法,想要再去搏一把。

  他心里隱隱約約有這么一種感覺:與其說他是想要錢,不如說他更想要死。

  死了,就萬事皆休,和這渾濁塵世再無勾連。到那時身化塵土,血肉成灰,無人祭祀,也無人唾罵。到那時,在冥淵地府里極目遠望,看著黃泉路上幾多鬼魂,興許還能見到自己前半生殺過的人。

  抱著這么個想法,他步伐穩健,但內心灑脫,一路追著更夫的銅鑼走,繞過大街,穿過小巷,走到銅爐派門前。

  門前兩個呆頭呆腦的銅爐派門人正一臉怠惰地靠墻站著,門里兩個手持火把的門人也自顧自地聊著閑天。周半山繞到院子側邊,活動了一下身子,瞅著個沒人的時機,身體如飛燕般躍起,然后一個鷂子落地翻進院子里,正看到院中一片寂靜,遠方傳來若有若無的鼾聲。

  進了院子,他忽地感覺到一陣神清氣爽,仿佛過去的歲月在自己身上重新生根發芽,當年的生死一瞬再此刻再度重演。

  他攀著墻壁一路前行,繞過幾間小屋,一直走到了掌門居住的正屋門外。今日看來運氣不錯,沒有同道中人前來打岔,他備好了匕首,再在心里演過了一場排練已久的段落:屏住氣息,潛進屋子里,對著床上人的脖頸,一刀下去,斬下人頭,然后隨便找幾樣趁手的信物離開。

  至于接下來如何逃出去,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周半山縮著腰走到門口,雙手輕輕摸上了門,他輕輕搖了搖這扇門,確定了門里并無機關。

  他手上一用力,正要向內開門時,卻看到自己面前的那扇門猛地倒下,門扇劈頭蓋臉地砸在他的鼻梁上。

  周半山吃痛地后退了幾步,正看到里面走出了一個年輕人。

  夜幕太深,饒是周半山目力驚人,也看不清這人的面目,只見得來人身高八尺,手中兩把長刀在月光照耀之下閃著寒光。

  “這位刺客先生。”那人出聲說道。“提前說聲抱歉,我不習慣手下留情。”

  周半山牙一咬,身體側著躲進影子里,腳下連踏動六步,向著刀客沖了過去。他習練的是殺手的本事,不似普通的江湖人手段靈妙,卻另有一種又快又狠的美感——一刀扎進去,扎準了就是活,扎歪了就是死,再沒有第三種可能。

  他每一腳都踩在影子中,用影子遮掩了自己的去意,幾步就貼在了對方身前,然后手中一把尖利的匕首對著對方的心窩插了過去。

  接下來,便是刀口染血了。周半山如此想到。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對面的人影忽地一晃,猶如一道閃電般走了個乙字形的路線,然后一根硬物就抽打在了周半山的后心上。

  周半山心中一驚,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應。他踏著影子一轉身,想要躲開對方的下次攻擊,但一把長刀已經如同奔雷般捅向了他的心口。

  長刀如同蜻蜓點水,在他胸口劃開一道小縫,然后向側邊一打,“叮當”一聲打在他的匕首上。

  周半山奮力抓住匕首,沒讓對方的長刀將自己的匕首打脫。匕首在他手中靈巧地一轉,由反手變成正手,然后再次向著對面那人攢了過去。

  這一刻,對方舊力剛退,新力未起,正是力盡的時候。周半山抓的時機再好不過。

  這匕首側著鉆了過去,一路躲過了兩把長刀,精準地砸在了對方的小腹之上。

  就在這一刻,周半山忽然看到對面的人影一閃,三道刀光瞬間亮起。

  然后,他聽到自己的胸口“嘭嘭嘭”的三聲,心臟猛地一緊,仿佛全身血液重新灌入心房。

  接著,他無可奈何地倒了下去,手中匕首也離開了手指。

  一雙有力的手臂嫻熟地將他的雙手捆了起來,然后他感覺到身體一輕,已是被人拎了起來,接著就像是一條破布袋一樣被人扔到了另一具身體上面。

  “吳兄弟,這個人怎么處理?”在昏迷之前,周半山聽到一個沉悶的男聲這么問道。

  “和那兩個堆在一起,天亮之后再一起審問。”另一個男聲如此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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