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到來了。
洛北鎮上,一輛輛被馬拉動的貨車停靠在市集之中,在人們的期許之下,商隊的人們將一輛輛貨車上的樣品搬運下來,在地上擺成一堆一堆的,準備著明日到來之前,將這些樣品擺放整齊,等候著在大集上將滿車的貨物換成一袋子一袋子的銀子和一串一串的銅錢,然后在本地購入新的商貨,之后再過了洛水往南走,將貨物銷到洛南鎮,繼續商隊的旅途。
錢進財今年有五十多歲了,算是錢家的支系子嗣,據說和那位在東北一帶叱咤風云的大商人錢進寶是遠房的叔伯兄弟。
錢家錢家,顧名思義,總和錢打交道。
這位錢老板生來就有商人的天賦。他看起來既不奸猾,也不狡詐,一張古銅色的面孔,五官上帶著些西北人的面貌,瞅著粗獷而又直性。這一張好面孔,讓他參與各種交易和買賣都方便了許多,人人都覺得這樣一個北方大漢必定不會坑人。
因為從小在商隊里幫忙做事的緣故,他走過南闖過北,見識過各地的風土人情,對各地的特產和需求熟悉得很。他經手過東北的糧食,西北的牛羊,東南的魚蝦,西南的菌菇,對每一樣貨物能在哪里賣出什么樣的價錢,心里都有桿秤。
行商在外,最怕兩個字,一個叫官,一個叫匪。
匪自不必說,商人為了逐利,大都要去窮山惡水之間發掘財路,一路上經過險地無數,到處都是車船路匪,不僅要錢,還要命。每年都有商隊被匪徒襲擊全滅的事例發生。
好在神州大地上,落魄的江湖兒女有的是,雇傭幾個出身名門正派的保鏢花不了太多錢。除了身上缺銀少錢的正派弟子,有些大門大戶的少俠也愛接一些這樣的任務,他們自然不會少了銀兩,不過跟隨商隊到各處歷練,不僅能學習江湖中五花八門的知識和技巧,剿滅了沿路的匪徒還能在江湖上揚名。如今四大門派的長老之中,就有不少人起家于此。
至于官,那可就麻煩得多了。
神州人所說的官,不僅有官府里,穿著官服戴著官帽手持大印的各地官員,還包括了在官府力不能及之地,各種大小門派的管事弟子。以現在神州的局勢而言,遇到后者的概率反而還比前者更高些。
所謂“不怕官就怕管”,這些官員和管事弟子們各自執掌一地,在所在地方常常擁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來往的商隊大都要奉上孝敬才能安然通過。
這也就罷了,反正商人到哪里都是用錢打點。但有些時候,面對著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兒,錢都未必能派上用場。正道弟子喜歡寶劍良藥,邪道弟子喜歡邪鐵毒蟲,商人們要想安然經過這些人的地盤,可就要費上不小的心了。
行商行商,做的就是這般行萬里路賺百家錢的買賣。
錢進財此行從關外起步,一路經由福澤鎮入關——可惜沒機會去拜會自己那位有錢又有名的族弟,沿途走過五個鎮子和十幾個村落,到達洛北鎮的時候,車子上的貨物已經幾乎換了一批,只剩下從關外采購的優質藥材和少許山貨。這其中一半是打算運到西南牟取暴利的,還有一半是沿途孝敬各路官員和巨寇的。
雖然安全地到達了洛北鎮,但今晚也是睡不成覺的。時間有限,作為商隊的首領,錢進財不僅要負責布置大集上的貨品,還要趁夜去拜會本地的地頭蛇們,最后,在天亮之前,還有最后的一件大事要做——本地的三個門派要前來驗看采買。
江湖門派不比尋常人家,縱然是鎮子上的一個小門派,只要有了武功傳承,就是在正邪兩道上掛名的存在。這些門派對商隊的需求很旺盛,出手花錢又不小氣,是大部分商隊都很歡迎的大客戶。
在市集上忙了大半夜,眼看著月亮已經過了中天,錢進財才做好了準備,派人去請了本地各門各派的主事人來。
先是邪道的“蟒山幫”,在錢進財這里采購了不少生鐵;再是正道的“洛水盟”,購置了一車車的丹藥;最后是正道的“三足派”,前來購買煉丹需要的各類素材。
這個三足,指的自然不是三足金烏,而是藥鼎的三足。
三足派此次派來的是他們年輕的少掌門,名為秦雨露,是一位年方十四的少女,乃是掌門長女。
這位秦少掌門,平常慣穿一身青色裙裝,手上拿著一把折扇。雖然年齡還小,但她平日里跟隨母親煉藥,對于煉丹所需的各類素材了如指掌。
除她之外,還有四位三足派的門人隨行。
普天下都知道,正邪大戰即將爆發,江湖中人對各種丹藥的需求會快速上升。三足派作為洛水一帶有名的煉丹門派,自然肩負起了為周圍門派煉制丹藥的重任。
和某個不方便透露名字的銅爐派不同,三足派內有多位煉丹術士,丹藥產量較高的平時,對各種煉藥所需的藥材和器皿的需求量也是大大提升。
錢進財看到秦雨露到來,連忙躬身行禮,問了一句“少掌門好”。
秦雨露還了一禮,然后在錢進財的帶領之下,走到貨車旁邊。
“少掌門,此次和過往有些不同。”錢進財小聲說道。“我這兒來了一批好貨,在前幾個鎮子被買去了不少,我掛念著貴派的所需,專程留了一批貨下來,想請少掌門過目。”
“哦,那還要多謝錢老板了。”秦雨露聲音稚嫩,但音色之中透露出一種身居高位的淡定自若。“不知是什么貨品?是人參?鹿茸?還是松子?”
“不是藥材。”錢進財有些得意地說道。“少掌門也知道,我家中有一位族弟,在東北做大買賣,此次我途徑福澤鎮的時候,從他那里收購來了一批丹爐,請少掌門過過目。”
聽到錢進財此話,一個門人沒忍住,輕笑了一聲。秦雨露看了他一眼,他才有些尷尬地轉過了臉,只是臉上的表情一時間還調整不過來。
和他類似,其余三人臉上也都有些尷尬之意。
無他,丹爐這東西,實在不是尋常商販能買得到的。
天下皆知,正道門派之中,唯有真武觀在丹爐制作之上大有底蘊,造出來的丹爐形狀規整、內壁圓滑,能經得起陰陽二火的高溫燒灼,出爐的丹藥個個飽滿,是天下煉丹門派都渴求的好貨。
只是真武觀每年出品的丹爐有限,周邊市鎮的門派想要獲得都要費上些力氣,洛北鎮這等偏遠門派就更不必說了。現在三足派中只有兩口丹爐產自真武觀,老的那一口已經用了十幾年,新的也有五、六年光景。
現在這位商隊首領錢進財居然說自己采購了“一批”丹爐,說明他手中的丹爐數量不小,可東北一帶又沒什么擅長制造丹爐的前輩高人,他一個商人貿然接手這種生意,在三足派的門人們看來,顯然是討不了好的。
尤其丹爐這東西,和藥材不同,普通人看不出好壞來,只有長期浸染此道的江湖中人,才能從外觀上分辨出爐子的優劣。
秦雨露雖然年幼,但接觸丹道也有七、八年的時間。除她之外,四位門人也都是門派中的佼佼者,尤以剛才忍不住發笑的那位門人最精通此道。
“果真如此?那我要開開眼界了。”秦雨露十分老練地回答道。
身為少掌門,她對丹爐的價值,比其他人要清楚一些。隨著正邪之戰的來臨,丹爐已經逐漸成為了江湖門派之間的硬通貨,真武觀的上好丹爐她多半是拿不到的,但是普通丹爐,若能連續使用個幾年,也足以在眼下這個緊要關頭派上用場——最怕錢老板拿出來的是那種不堪使用的劣質貨色,形狀不規則,內壁有凹凸,一爐丹藥都煉不好,那他這次不但要虧上一筆錢財,連多年來辛辛苦苦維持的數家客戶,只怕都要和他離心離德。
錢進財神神秘秘地從車上抱下了一只丹爐,放在秦雨露面前,請她查驗。
乍一看到這只丹爐,秦雨露就不由得一驚:這丹爐給她的感覺,不似尋常物件,一眼看去,仿佛能感知到這只丹爐的神韻。
錢進財看到秦雨露這表情,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他此次行商路上,已有四個門派向他購買過這丹爐,對于這批丹爐的質量,錢進財有信心得很。
秦雨露查看過了丹爐底部的形狀,又打開爐蓋向內觀望了一圈,然后下意識的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左手——這批貨可真是有意思了。
“錢老板,這樣的丹爐可否再拿給我兩只看看?”她一邊招招手,讓其他四個人也走了過來,一起查驗這只爐子,一邊向錢進財詢問道。“我想多比對一下。”
錢進財點了點頭——這話也有道理,萬一這批丹爐中只有這一只質量上乘,那對秦雨露和三足派來說,意義就不大了。
他從貨車中又取出了兩只丹爐,一一放在秦雨露身前,秦雨露蹲下身來一一查看。與此同時,其他四位門人也在一旁露出驚訝的表情,其中尤以之前發笑那位門人的表情最為詫異,看起來頗有些掛不住面子。
“確實是好貨色。”秦雨露一邊用扇子敲打著左手的手腕,一邊對著錢進財露出笑容,這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溫暖陽光,看得錢進財也有些發愣。“錢老板,這批貨價格如何?若是能便宜些銀兩,我們三足派也承你的情。”
“少掌門,一只丹爐,五十兩銀子。”錢進財比劃了個“五”。
“五十兩?”一個門人有些吃驚地叫出了聲。
不是因為價格貴,相反,這價格有些太便宜了。
三足派中買自真武觀的那兩口丹爐,連造價加上運費,一只平均下來也要百來兩銀子。這丹爐質量不比真武觀出品的差,但價格卻意想不到的便宜,一時間讓門人們也有些發愣了。
聽到這個報價,門人們忽然間有些擔憂了起來——這么便宜的丹爐,難道是偷工減料了么?
四個門人一起看向了秦雨露,眼神各不相同,有的欣喜,有的憂慮。
“錢老板還要在鎮子上待幾天吧?”秦雨露問道。“我想先買一只丹爐回去煉一爐丹藥試試,不知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