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赫爾普修斯所付出的最大努力,黑潮一直被限制在嘉里迦娜海溝。以至于羅松溪等人不斷發出的關于黑潮即將降臨的警示,在人類大陸的普通民眾眼里,變成了一聲聲的“狼來了”。
然而現在,狼真的來了。
帝國南海之濱,羅松溪熟悉的伊斯坎為行省,這一天,省政府的工作人員,正在對拒不肯搬入戰爭堡壘的漁民進行例行勸說。
“那個堡壘里面,有魚給我打嗎?沒有魚打我吃什么?”
十幾名漁民聚集在一起,手執魚叉暗中戒備,據說外地有些省份,已經開始采取強制手段制服拒不肯搬遷的民眾,強行送入堡壘中去。
所以,他們非常警惕,持械聚集,防止官方對他們動手。
“堡壘里面,每天都免費提供食物配給,保證每個人都能吃飽穿暖。”
工作人員仍在苦口婆心地勸說著。
“呸,”為首的漁民不屑地啐了一口,“吃飽?是黑面包吃飽還是大魚大肉管夠?我半年前才換的新漁船,換新船的錢剛剛還完,現在每打一網魚,終于都是自己賺的了。我還指望著靠這艘船,網一個媳婦回來,你們現在要我拋下我的船?”
他回頭指著不遠處港口里,停泊的那艘,被他漆得晶晶亮的船。
然而這時,他看到他的船的背后,出現了一條一眼望不見兩頭的黑線。
黑線以極快的速度,向著海濱移動。
“是海嘯!”那名漁民驚駭地喊道,“該死的海嘯又來了!”
但馬上,他看到了比海嘯更恐怖的一幕。
那黑線迅速前移,他可以看清,組成那條黑線的,是無數塊,長得千奇百怪的石頭。
那些石頭,還自己會動!
在石頭后面,還有無數塊同樣自己會動的火晶、無數團不停變換著形態的巖漿、無數團呼嘯而來的煙塵。
一頭足足有幾十米高的火晶,從海水中豁然站起。
他的下半身呈螺旋狀飛速旋轉,上半身則長著和人類一樣的頭顱和四肢!
火晶仿佛一扭身的功夫,就來到了海岸之上,雙臂橫掃。
那艘被漆得晶晶亮的漁船,和周圍所有的船只一起,在烈焰中化為了灰燼。
那名漁民,再也無法實現自己網出一個媳婦的夢想,他和周圍聚集在一起的漁民、耐心勸說他們的政府工作人員,同樣在烈焰中化為了灰燼。
蒲公英帝國歷1383年,聯邦第三共和歷128年,1月12日,黑暗生物終于在時隔兩千多年之后,再次在提亞那位面的大陸上現出影蹤。
在脫出困境之后,黑暗生物并沒有像料想中那樣,就近攻擊娜迦棲息地或者巨龍之巢的六芒星法陣,而是直接在帝國南部的伊斯坎為行省登陸,向著大陸內部縱深推進。
伊斯坎為行省地處沿海,是人類大陸上除了蜥尾半島之外,距離嘉里迦娜海溝直線距離最近的區域,所以在原本的規劃中,伊斯坎為行省就是作為最前線進行布置的。
帝國陸軍現任第一副統帥阿迷耶斯上將,率領一百八十萬精銳軍隊,部署于此,依托五十四座戰爭堡壘,布下堅固的防線。
誰都認為,這是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即使在當年與聯邦長期對峙的安戈洛谷地,帝國布置的軍隊,都從未到過這個數目。
只有知道內情的阿迷耶斯,才知道伊斯坎為防線實質上是多么不堪一擊。
由于人類是站在明處的防守方,黑暗生物是自暗處而來的進攻方,本來就不是站在一條起跑線上的對手。人類必須分散力量進行防守,還要守御戰略意義最為重要的六芒星法陣,而黑暗生物,則可以集中兵力,從任何一個點上進行攻擊。
而且黑暗生物的第一波攻擊,必定自海底而來,人類的預警系統,不可能做得十分完善。
就如這第一波面向伊斯坎為的攻擊,完全沒有事先的預警!
所以安東尼達斯交給他的命令,是讓他盡可能地將防線全面崩潰的時間往后拖,拖到援軍的來臨。同時,盡量將戰爭堡壘中的平民,向后方的內陸地區進行撤離。
“自從十萬大山中一敗之后,你勝過嗎?”
站在戰爭堡壘高聳的外墻墻頭,精靈納迪娜問阿迷耶斯。
“沒有。”阿迷耶斯平靜地答道。
金絲邊的眼鏡工工整整地架在他的鼻梁上,他看上去和以前沒有一點變化。雖然在聯邦被俘虜了一次,但并不影響他長久以來積攢的聲望,他仍舊掛著三顆將星,站在帝國軍隊序列最高處的那幾個位子上。
只是他自己知道,他已經不是以前的那位神奇將軍。他原本壓箱底的手段,居然是黑暗生物的秘諜。而失去了那個精神體的幫助,他實際上是一名修為平平,指揮水平同樣平平的普通軍官。
“而且這一仗,肯定還是要敗呀。”他感嘆了一句。
“一百八十萬大軍,其實都是炮灰。”納迪娜道。
“不光是這一百八十萬人,黑潮之前,位面上的所有人,全都必須有當炮灰的絕無,”阿迷耶斯露出一抹苦笑,“可惜羅松溪還是太過仁慈了,都這個時候了,還想著保住那些平民。”
“所以你不準備讓他們后撤?”納迪娜問他。
“不,我不是屠夫卡頓,”阿迷耶斯說,“我會給他們選擇的權利。我已經吩咐把軍械庫打開,回頭堡壘群守不住了,想要逃跑的就自己去跑,不愿意跑的,到軍械庫里拿一件武器,去和這些石頭巖漿去拼命。”
“所以你已經做好了死在這里的準備?”納迪娜問。
“這一場敗仗,或許比我一生當中打的所有勝仗,加起來都有意義。”阿迷耶斯仍舊平靜地答道。
“我不想你死在這里。”納迪娜道。
“你回精靈大陸去吧,那里的戰斗,或許勝負懸念要比這里小一些。”
“我也不想回精靈大陸。”
阿迷耶斯看著她依舊美麗,仿佛和十幾年前一樣年輕的精靈容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一直以來,你仰慕的是那個戰無不勝的戰神,現在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那樣的戰神。而且你同樣也知道,這十幾年來,我其實一直只是在利用你。”他說。
“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你是不是戰無不勝的戰神,我也不介意你是不是在利用我。”
納迪娜忽然變得激動了起來,她那對尖耳朵因此變得通紅,她的胸口因此起伏不定。
“而且我知道你不是,你只是因為你的出身,因為你覺得你所有成就都建立在那個精神體之上,因此保持著一種無處不在的自卑感,這種自卑感,讓你始終刻意對我保持距離。”
“我介意的,是你在終于放下那自卑感之后,忽然就變成了自大。”
“我介意的,是你現在自大到,居然想要拋下我一個人去死?”
阿迷耶斯看向美麗而激動的女精靈,金絲邊眼鏡后面的眼神里,浮現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情緒。
然后,他突然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捉住。
他只是一名平平無奇的低階法師,她則是傳奇階的女武神。但她沒有閃,任由他把自己捉住,擁入懷中。
任由他的唇,覆上了自己的唇。
許久,將軍與精靈終于分開,見證這一場城墻頂端的浪漫的,只有一頭獅鷲。
獅鷲不停扇動著翅膀,似乎在為他們鼓掌。
只有阿迷耶斯明白它的意思,在它的鼻端,抹了一小撮白色粉末。
獅鷲伸直脖子“喲喲喲——”地長嘶,筆直地射向天空。
赫然就是那只曾被羅松溪馴服,沉迷毒品的獅鷲。
阿迷耶斯聽著獅鷲那說唱般的嘶鳴,開懷大笑道:
“哈哈哈,怎么會是我拋下你?”
“其實是我擔心你會拋下我。”
“如果沒有你,自私如我,又如何會肯為這個位面殉道?”
當那些異性的巖石和巖漿們,撲向人類的防線時,林立的戰爭堡壘,早已露出了它們的鋼鐵獠牙。
無數填充著高爆炸藥的炮彈,傾泄向這些來自深淵的生物。這些生物的體型是如此巨大,陣線又是如此密集,以至于炮手們根本不需要花時間去瞄準或者計算彈道,只需要根據射擊手冊上指引,將炮火的密度,控制在炮膛可以承受的范圍內不至于炸膛即可。
自從77帶來了高爆炸藥,羅松溪推廣了其應用場景之后,戰爭就一直變得如此樸實無華,且枯燥。曾經羅松溪答應精靈巡游者在聯邦擊退帝國侵略者后棄用高爆炸藥技術,但現在看來,這一承諾的兌現,又遙遙無期了。
反正依照慣例,精靈巡游者在黑潮降臨期間,會默許一切技術、武器、法術的應用。
稍微有些技術含量的,是“巴祖卡”和導彈部隊。在東西戰爭期間,羅松溪的特種部隊里,也頂多列裝了幾百門“巴祖卡”,能制導導彈的法師數量更少。而此時,最密集的時候,甚至有幾千發火箭彈,在飛航式導彈的指引下,一起紛飛。
阿迷耶斯將軍,仍舊端坐在那堵高墻之頂,他面前駕著一座望遠鏡。他一邊通過望遠鏡觀察著戰場,一邊仔細地在筆記本上做著記錄。
仿佛記錄是他的主要工作,而指揮,只是順帶便的事情。
“左七號戰爭堡壘,炮火密度減少百分之三十。”
“右三號戰爭堡壘,立即進行飽和式攻擊。”
偶爾,這樣的命令,會通過傳令官傳遞下去。
而空中,英姿颯爽的精靈納迪娜,正站在一頭不停昂著脖子,發出“喲喲喲”嘶鳴的獅鷲身上,與“流炎”部族的大領主周旋。
當然,納迪娜還遠遠不是“流炎”大領主的對手,但她努力砍好每一刀,做好每一個規避,力求將“流炎”大領主拖在這里,不讓他影響到正面戰場的戰斗。
同時,她的坐騎非常給力,不斷癲狂地做著各種極限規避動作。
只是天空中,仍舊時不時會撒下一蓬血。黑暗生物是沒有血液的,但也不知道,這血,究竟是屬于精靈的,還是屬于獅鷲的。
三天后,當安東尼達斯終于親自到達伊斯坎為行省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焦土般的世界,以及仍舊屹立未倒的,兩三座戰爭堡壘。
在一座屹立未倒的戰爭堡壘墻頭,安東尼達斯看到一名稚嫩的少年,正抱著一發炮彈,費力地塞進滑膛式大炮的炮膛里面。
“對,就是這樣,然后推上那根拉桿,再用力往下拉,用力!”
在大炮邊上,躺著一名身穿軍裝,但四肢僅余一條左臂的軍官,在指揮從未觸摸過武器的少年激發大炮。
再過去一些,是一名年邁的老者,正費力地扛著一門肩扛式“巴祖卡”。他剛剛射完一發火箭彈,后坐力令他差點跌倒。
一百八十萬的精銳士兵,絕大多數都已經倒下,如今站在戰爭堡壘頂端堅持作戰的,十有八九都是原本堡壘中的平民。
那頭癲狂的獅鷲,在看到安東尼達斯之后,朝著安東尼達斯發出一聲興奮的長鳴。
“喲——”
然后,戀戀不舍地最后吸了一下鼻子,焦黑的身體從天空直墜而下,泯滅了最后一絲生機。
而在他的背上,美麗的精靈早已死去多時。她的手中猶握著半截暗啞的彎刀,彎刀斷口上殘留的能量波動,證明彎刀斷于發動某一道極其恐怖的禁術。
“流炎”大領主顯是在禁術下吃了些虧,看到安東尼達斯前來,便主動向后退去。
安東尼達斯之前也不知道納迪娜在精靈中的身份,直到他看到這柄能擊傷半神強者的精靈王室圣器,“守護者月刃”。
他在一片廢墟之中,找到了阿迷耶斯的尸體。阿迷耶斯死狀極慘,顯然他所在的那堵高墻被轟塌了,只剩下半邊身體,還摔得血肉模糊。
他鼻梁上那副纖細的金絲邊眼鏡,更已不知道哪里去了。
只是安東尼達斯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波動,用手一按,阿迷耶斯身旁,一個透明的小型結界破碎,重新露出了阿迷耶斯的那副金絲邊眼鏡。
同樣是精靈王室的寶物啊,“博學者之鏡”,那個精神體形態的黑暗種子,就是被阿迷耶斯用這幅眼鏡禁錮并控制住的吧,那阿迷耶斯與精靈公主的相識,也源于這副眼鏡?
安東尼達斯懷念著這位曾經他最為欣賞的帝國軍官,不,現在依舊是他最為欣賞的。
他一直認為,阿迷耶斯的優秀,并非源于那個精神體能夠給他帶來的能力,而是源于他面對每一個選擇時所秉持的與眾不同的態度。
別人總是給功利披上理想的外衣,而他卻喜歡給理想披上功利的外衣。
安東尼達斯輕輕旋動眼鏡的鏡角,厚厚三本筆記本落在他的手上。
第一本筆記本的扉頁上,寫著幾行字:
“這是本次黑潮,與黑暗生物在正面戰場上的第一戰,我知道此戰必敗,但記錄下這第一戰中,所有的數據情況,應當對后面的戰爭,具有極高的參考價值。”
“或許這份記錄,能令這一場敗仗,或許比我一生當中打的所有勝仗,加起來都有意義。”
“帝國陸軍第一副統帥、上將阿迷耶斯,攜妻子、精靈長公主納迪娜·吟風,謹祝所有向往光明的同袍,能夠早日取得這場位面戰爭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