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端著酒杯的伊薇蘭端詳著羅松溪,“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就是塔爾塔鎮一家煉金店的小學徒工唄。”
其實不用羅松溪回答,至少羅松溪明面上的情況,伊薇蘭是一清二楚的。比如他從小父母雙亡,被塔爾塔鎮一家煉金店的老板收養…但是這無法解釋羅松溪非同尋常的本領與氣質。
“那你的本事是跟誰學的?”伊薇蘭又問他。
“老約翰。”羅松溪如實回答說。
“就是收養你的那個煉金店老板?”
羅松溪點點頭,“不過他已經…不在了…”
“那血祭儀式的事情,也是他發現的?”
羅松溪不置可否。
即使是對聯安委,羅松溪也沒有將老約翰大戰灰衣人以及之前的事情講出來。
一是因為灰衣人的行動和這伙烏龜并沒有什么關聯,并且灰衣人已經被老約翰拼著性命都擺平了。二是雖然他以為老約翰已經死了,但還是下意識地不想透露老約翰的真實實力,仿佛這是他獨享的最大秘密。
“老約翰…”伊薇蘭把這個名字在腦子里過了一圈,這個人他們也查過,但所有資料顯示他只是個最普通不過的小老板。
或許是個高人吧,她想,要能瞞過聯安委,這已經是很高的高人了。
她便不再追究羅松溪的身世,一個有故事的小男孩,也是一個有意思的小男孩。她抿了口酒,對羅松溪說,“其實功利一點來說,你幫了圣約翰堡許多大人物的大忙呢。”
“哦?”
“你們的吉恩鎮長,曝出的西星州官員集體貪腐的料,被我抖到聯邦郵報上,雖然表面上看掀起了軒然大波,但實際上不管民間輿情如何,聯邦上層依然將這樁事件像之前無數樁事件一樣演變為黨派斗爭的角力。”
“當然,黨派斗爭跟我沒關系,我純粹是為了還一個朋友的人情。牽扯進去的是工商黨和建設黨兩大黨。聯邦郵報爆出執政黨工商黨的傳統地盤西星州的丑聞,在野黨建設黨自然想要窮追猛打。
“但工商黨明顯不肯就此落于下風,借聯邦新聞出版署之口批評部分報紙為追求勁爆新聞,聽風就是雨,至媒體責任與不顧。同時指示聯邦治安總署啟動內部調查程序,還西星州治安廳一個清白。”
“誰都知道聯邦治安總長官是工商黨的死忠,建設黨自然不答應。他們很快把打擊面擴大到整個西星州的州政府和州議會,認為這是一樁自上而下的貪腐窩案,理應由獨立于兩黨之外的聯邦廉政委員會介入調查。”
“建設黨的動議獲得了部分獨立議員的附議,但工商黨聯合到聯邦第三大黨派彼岸黨的支持。于是推諉扯皮就這樣開始了,本來的話,這樣的推諉扯皮起碼持續三個月。”
“但是現在,建設黨明顯有了突破口。”
“事涉黑魔法,塔爾塔鎮事件的真相不會公開,聯安委和軍方事后的聯合報告里,至少在明面上會把鍋甩給西星匪,指證他們意圖對塔爾塔鎮發動恐怖襲擊。這樣建設黨就有了攻擊工商黨縱匪為患并差一點釀成巨大后果的突破口。”
“無論如何,塔爾塔鎮防務薄弱到一塌糊涂確有其事,這樣我們的總統閣下就再也沒有借口拒絕簽署成立特別調查組徹查西星州治安廳涉嫌貪腐的命令。”
“聯邦的中期選舉即將開始,我相信建設黨一定會借著這股東風,讓整個調查能夠影響整個中期選舉始終,從而一舉把工商黨從議會的多數席上拉下來。”
羅松溪靜靜地聽著,他對西星城的環境已經感到陌生而無措,對于更遠處首都圣約翰堡的這些事情,更加不懂、沒有興趣。但他還是靜靜地聽著,等到伊薇蘭講完,才問她,“你為什么要講這些給我聽?”
伊薇蘭放下酒杯,對羅松溪伸出一只手,“你如果愿意去圣約翰堡,這里事情了了,我就可以帶你一起去,我可以為你推薦好幾份前途很好的工作給你挑選,如何?”
羅松溪摸摸頭說,“我沒想好。”
他是真的沒想好。從他懂事開始,他的世界里就是塔爾塔、曠野、馬匪,或者是武技、煉金、機械。
他一頭撞進西星市這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與何塞家的大小姐產生了一段友誼,但這并不代表他已經做好進入這個世界的準備,他仍然對這個世界懷有強烈的不適感。
這一次伊薇蘭沒有生氣,反倒是蕩漾起一抹微笑。“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就喜歡窩在塔爾塔那個破落地方,可能是那里比較逍遙快活吧。”
“不過不要緊,以你的才能,總有一天會登上聯邦的舞臺的。”
“這個聯邦沒你想象的那么好,也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差,但既然你生在聯邦的土地上,這就是你的聯邦。”
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有些自嘲地說,“算了,哪那么多感嘆,來,我們繼續喝酒。”
羅松溪看出來伊薇蘭很喜歡喝酒,但他不知道她從來不和外人一起喝酒。因為喝了酒的伊薇蘭,跟不喝酒的伊薇蘭,看起來完全是兩個人。
伊薇蘭很快和羅松溪分掉了一瓶酒,其中伊薇蘭分到了一大半,羅松溪分到了一小半。現在伊薇蘭正在打開第二瓶酒的瓶蓋。
“嗯,我確實喜歡喝酒,喝完酒是我最最放松,什么顧慮都沒有的時候。可我沒有時間喝酒,何塞家那么大的盤子,偏偏沒有一個兒子。”
“我作為最被看好的女兒,我哪里有時間去放飛自己。只好每天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跟自己喝酒。寂寞啊,寂寞你懂不懂?你這個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她已經踢掉了腳上的鞋,光著腳盤坐在沙發上,裙擺亂蓬蓬地蓋在腿上。
羅松溪還沒有適應伊薇蘭那么迅速地轉變的形象,但覺得眼前這個獨立而強大的女子,一下子卸掉了堅硬的外殼,就像冰化雪融后突然長出的一朵玫瑰,可愛得嚇人。
“嗝——”伊薇蘭打了一個嗝,然后自覺有些失態,用手朝著自己的嘴巴扇扇風,雙頰暈起兩片鮮艷的紅暈,紅得嬌艷異常,看得羅松溪有些口干舌燥。
“今天拉你過來,本來就是想跟你喝酒的,只不過想讓你心安,在你面前哩哩啦啦交代了那么多事情,其實挺煞風景的…我到西星城是來散心的,但你看,被你攪得又忙活了那么多事情,其實這些都是我不想管的事情…算了,就當你幫我飚了一回車的獎勵吧。”
“是不是覺得我喝了酒就判若兩人?是的,這可能是我唯一可以做我自己的時間。你信不信,除了我爸爸我伯伯,還有清叔,以前從沒有別的男人陪我喝過酒。”
“其實他們都不算,爸爸伯伯都不讓我喝酒,一看到我喝酒就要罰我。清叔又滴酒不沾。所以你是我的第一個男性酒伴。”
“我也不知道呢,為什么想找你喝酒,可能因為你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可說你什么都不懂吧,有些事情偏偏卻這么厲害。你知不知道,坐在你車上的時候真的很開心。當時覺得有些害怕,但事后想想,居然比喝酒還要爽。”
又是一瓶酒下肚,伊薇蘭酒喝得越多,眼睛越亮,亮晶晶的,像兩顆小星星。
“哦,其實你也不是第一個。那段時間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我自以為和他青梅竹馬那么多年,第一次知道他居然從沒有把我放在眼里。于是有一天,我瞞著父親和清叔,偷偷一個人跑到一間酒吧,決定什么都不管了,喝了個不省人事、爛醉如泥。”
“后來聽人說一個年輕小探員為我來出頭,幫我逐走了上來騷擾的惡客,架著我去一間賓館休息。”
“聽誰說的?自然是聽努爾那個混蛋說的。他派人拍下了那個年輕探員帶我去賓館開房的魔法相片,并拿著這個要挾我。”
“其實那個晚上,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話說誰敢在何塞家的大小姐喝醉的時候趁人之危啊。哦不對,他應該不知道我的身份,但還是碰都沒碰我,給我站了一晚上的崗,第二天早上一句話不說就走了。”
“對了,他一定和你一樣,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他看上去只比你大一點點。”
“你知道我為什么來西星城嗎?是努爾拿照片要挾我,我就跟他定下了西辰山的賭局。”
“其實我沒必要跟他賭的,諒他也沒膽子把照片放出去。那可能是我自暴自棄吧,我甚至想過,其實輸了也不要緊。嫁到戈麥斯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但現在這樣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嗎?”
“至少那樣,我可以不用做以前的伊薇蘭,至少可以就此和那個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家伙一刀兩斷。我其實只是想瘋上一場。不過你還是幫我贏了,贏得那么帥,贏得那么刺激。”
第三瓶酒喝完,伊薇蘭托著下巴,認真地看著羅松溪,亮晶晶的眼睛一閃一閃。羅松溪覺得眼前的伊薇蘭,比他昨晚夢里的伊薇蘭還要美。
“我為什么要跟你這樣一個小屁孩說這些事情呢?因為我發現,喝完酒有個人可以聽我說說話,真的好開心好開心。”
羅松溪終于找到一個她說話的空檔,想分辨說自己不是小屁孩,伊薇蘭卻已經放下手里的空酒瓶。清叔適時地對她說,“小姐,不早了,我們回去了吧。”
伊薇蘭點點頭,站起身來,理好肩帶,拍直裙擺,批上大衣,眼神漸漸恢復清冷,轉眼間,她又變回了那個強大、高傲的伊薇蘭。
羅松溪一時間分不清楚,到底哪一個伊薇蘭,才是真實的伊薇蘭。
只是清冷的伊薇蘭,高傲的伊薇蘭,強大的伊薇蘭,忽然轉過頭來,朝他回眸一笑,笑得千嬌百媚,笑得誠摯無比。
“謝謝你。”她對羅松溪說。她遞給羅松溪一張紙條,上面是她的住址,“歡迎來圣約翰堡找我,我知道你不需要我幫你找工作,但有空別忘了來找我喝酒。嗯,飆車也行。”
羅松溪也笑了,笑得豁然開朗,笑得輕松無比。他對伊薇蘭說,“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