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逐漸安靜下來,方良用繩索圈出一塊地,站在圈內,開始以醫生為主角講述推理。
方良牽著繩頭,系在醫生的一條腿上:“詛咒,或者說詛咒的源頭,在銅壺村發展成小鎮以前就是存在的,只是它原本沉睡于黎明沼澤地帶的森林之中,而有人釋放了它,導致悲劇發生。”
“對于小鎮而言,你是一名外鄉人,你是一名醫生,你曾經在城市里學過現代醫學,你擁有著有別于本地人世世代代傳承下來的信仰與思想。”
“與小鎮本地亂七八糟的祖傳土法相比,知識與學歷,為你帶來了更多的機會與自信,也為小鎮帶來了更高的常規小病治愈效率。”
“也許是某一次醫院安排的下鄉出診,也許是心血來潮不甘于現狀的異想天開。反正,你在城市醫院里值班或學習的閑暇之余,和那些壯志未酬的投機者一樣,注意到了森林的富饒。”
“那時候,一切都還是很美好的模樣,森林正在緩緩擴張,遠遠沒有到達形成樹墻,徹底封死所有去路的恐怖模樣。”
“隨著森林的繁榮擴張,大量的草藥、獵物產出,讓外鄉來的投機者注意到了銅壺鎮的潛在價值。你也是其中一名投機者,只不過你的手段,并沒有其他人那么惡劣,畢竟你是一名醫生。”
“就行業利益來說,你和其他人不存在極端的競爭關系,就算是動機不純、來歷不明的調查隊員,也可能在某些方面需要你的醫學知識援助,所以你們是表面合作關系。”
“在和妻子交涉后,你們決定遷出賺錢養家太難、工作壓力太大的城市,搬家到銅壺村,做第一批吃到銅壺鎮紅利的投機者,就算銅壺村沒有真正的發展起來,你也沒有太大損失。”
“實際上,醫生你也真的這么做了,畢竟在城市醫院里你通常拿的是死工資,而來到銅壺鎮開私人診所,你的收入和幸福指數大幅度上漲了,森林改變了你的人生,你對你的投技非常滿意。”
“再后來,你就用賺的錢買了車,方便你這小鎮上的名醫,駕車在小鎮上到處給人看病,也可以駕車回到城市,給那些慕名求醫的病人上門出診。”
“就算哪天你后悔了,想回到城市里,你完全不需要詢問任何人,只要自己駕車就能完成一切。事實上只要有錢,還有豐富的工作經驗,在哪個城市定居都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
“就這樣,銅壺村逐漸發展成了銅壺鎮。”
“這幾年的時光里,城市里有的公共資源和建筑,小鎮上也慢慢興建完工。木材工廠、鄉間小學、開發種植養殖等等,人們甚至有錢使用昂貴的膠片相機,記錄著生活的美好變化…”
“村長不知道簽字賣出去多少份地契或土地開發合約,這里甚至建起了教堂,而你也早已忘記自己接待過多少個病人,每個人都賺得盆滿缽滿,只是資源開發的隱患開始浮現——”
方良盯著醫生的眼睛,一字一句的低聲說道:“森林附近的資源開始變得匱乏,不止是草藥,就連獵物也日漸稀少。”
“習慣了日進斗金的村民,不愿意回歸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窮苦,人們開始探索森林深處,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森林與詛咒的關聯,除了那些來歷不明的信徒、你、還有小男孩。”
醫生無法逃避方良的目光,當方良提到小男孩時,他的身體沒由來的微微發抖。
“你雖然治愈過不少人的小病,為小鎮減少了病痛,但對于精神疾病方面的專業鑒定與后續治療,卻根本無能為力,頂多只能提供一些安撫情緒、鎮靜神經的藥物。”
“即使如此,你仍然收治了小男孩,并在你的職業生涯里留下了無法抹去的污點。因為你的神醫之夢破滅了,即使沒有任何人責怪你,你的內心對小男孩仍然存在回憶抵觸。”
“承認自己的行為性格有污點,本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多數人都是本能的想要去解釋或掩飾,而你得到的解釋來自于那群信徒,他們說小男孩是神的代言人,這便是詛咒的最初由來。”
“伴隨著時間的發展,資源的減產讓人們的焦慮與日俱增,雖然你不知道那些人有沒有因為信用借貸而透支未來,但是小鎮上失蹤在森林里的人越來越多,你和家人也感到了不安。”
“富饒美麗的森林,忽然變成了遮天蔽日的漆黑噩夢,一些投資者信心受挫,他們撤離了此地,然而更多的外鄉人則在森林之外靜觀其變,那些人…被你稱之為老鼠,或者調查隊。”
“一開始,你的內心還存有一絲幻想,認為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荒唐的鬧劇,但是隨著時間發展,越來越多的人迷失在森林深處。”
“你的妻子決定放棄這里,和孩子一起撤離銅壺鎮,她就那樣離開了你,并且在撤離過程種遭遇了可怕的意外,不管你如何等待和發送信號,她再也沒有回來。”
“事實上,當你意識到森林的擴張并不是自然賜福,而是一場可怕的詛咒之時,你已經陷入詛咒的漩渦之中。”
在方良的陳述之下,醫生越來越難以自控的瘋狂顫抖,他的眼神迷亂,像是一位可憐的癲癇病人發作,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與目光焦距。
“你沒有察覺那森林中的呼喚,本質是詛咒的陷阱,你和其他人循聲而去,進入森林深處。”
“森林與黑夜,很快讓你迷失了方向,當你靠近這處洞穴的時候,妻兒聲音就在洞穴之中,你進入了洞**,但一無所獲。”
“等到你成功找到方向,回到診所的時候,卻發現一切早已天翻地覆,樹墻和樹梢上的恐懼封死了一切去路,你沒有辦法逃出這里,只能在瘋狂的爭奪和質疑中辭職回家。”
方良說到此處,忽然一扯繩頭,醫生如夢初醒的盯著洞穴,聽方良一字一句的說道:
“但是,其實你并沒有意識到,從你陷入森林的那個時候開始,你就已經受到了詛咒。你那天并沒有找到妻子和孩子,也并沒有離開這個洞穴,只是詛咒早已混淆了你的認知。”
“事到如今,我有六成的把握,你的肉體仍舊睡在洞穴的光源附近,但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洞穴中沉睡了多少年,你的精神是否已經與詛咒融為一體。”
“你所有夢到的死亡與噩夢,只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夢境輪回,每死亡一次,你的精神就更加崩壞一分,就像那些更早的受詛咒者一樣,他們徹底陷入了夢魘,并且永遠的沉睡在此。”
“實際上,你一直處于一種‘清醒的夢游狀態’,你不敢承認那些噩夢,因為它們幾乎與真實無異,每一次死亡都會讓你更加接近毀滅與瘋狂。”
“可怕的是,在這種清醒的夢游狀態下,你沒有自我察覺,并且因此永遠沒有辦法逃出森林,因為森林的范圍是有極限的,夢境的范圍也是有極限的。”
“一旦你觸碰到夢境的邊界,就會重新開始另一場相似的夢,一旦你在噩夢中死去,你就會在我們眼前的‘現實世界’中醒來。你越是肯定眼前的世界是真實,它就愈發不肯放你離去…”
方良抓住了繩索,那個鼻子快要磨破的男人,再也無路可逃:“醫生,回答我。”
“假如你的肉身早已在歲月侵蝕中早已銷毀,假如你的妻兒早已不在人世,假如你就是那些黑暗中穿行的怪物,假如你睜眼醒來發現自己一無所有生無可戀,你真的想要醒過來嗎?”
醫生渾身顫抖,如遭雷擊,方良的話仿佛是一把致命的刺刀,瞬間擊穿了他的所有防線:“如果,如果我早已死去,那現在站在這里的我,那我,到底是什么!”
方良盯著他,身后漸漸升起一個詭異的人影:“你是醫生在噩夢深處殘存的一抹希望,也可能是醫生還未自我放棄救贖的一縷人格。”
“如果你的本體,在現實之中早已死去,那么在你清醒過來的瞬間,你八成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你從來不存在于這世間一樣,你只是一場可悲又無助的夢。”
醫生在恐懼之中渾身是汗,大口大口的喘氣,即使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他的眼珠子仍然在不受控制的瘋狂打轉:“那,你說的,我能活下來的機會是什么?”
方良把頭一歪,斜眼看著膽怯的醫生:“要我說,既然現實已經如此痛苦,為何不就在夢境之中獲得脆弱而永恒的生命,就這樣稀里糊涂的永遠活下去呢?”
“就像洞穴里的那些受詛咒者一樣,你已經受到了詛咒,并且已經可能持續多年,你的精神與夢境世界都是由詛咒之力供應維持,一旦我嘗試分離詛咒之力,一切結果都是未知的。”
“你的妻子帶著孩子,恐懼得離開了森林,但是她也拋下了你,她和孩子早已在撤離途中遇難,即使你抓住了只在理論上存在的機會蘇醒過來,也只不過是個渾身長毛、衣不蔽體的野人。”
“醫生,回答我,你害怕清醒嗎?”
“醫生,回答我,你活下去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醫生,回答我,你真的渴望醒來嗎?”
“要不你就這樣在夢境中死去吧,再死一次,忘掉我,也忘記我們,就像其他人在噩夢中殺掉了你一樣,我們本來也可以殺掉你,畢竟你的所謂生命已經失去意義。”
方良舉起了槍,握著繩子的他悄悄瞄準了醫生的頭顱,低聲話語猶如惡魔的誘惑:“忘記痛苦,忘記真實,忘記生與死的區別,畢竟現實已經毫無意義,這樣難道不好嗎?”
然而醫生在痛苦掙扎之中,卻再度睜開了眼睛,他氣喘吁吁的說道:“不,我想活下去,就算在醒過來的一瞬間我會徹底消失,我也想真正的醒來,不再受到這永無天日的噩夢折磨!”
方良愣了一下,似乎對這樣的回答有些意外,不禁冷笑道:“你是認真的?一時的勇氣與魯莽,或許能夠讓你蘇醒過來,但是這世界和人類社會,怎么會接納一個沉睡多年的野人?”
“你什么都不會,你什么都不懂,就像一個年事已高卻身無分文的流浪漢,只能靠搖尾乞憐乞討為生。你在受到詛咒的那一刻,就被世界和文明所拋棄,等待你的只有永遠的恐慌與彷徨,你的生命早已失去意義,你早就已經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強迫一個沒有理由再活下去的人表演笑容,難道不比這場噩夢更加殘忍刺骨嗎?”
“強迫一個遭到拋棄的人再度回到人類世界,難道不比活在夢里更加黑暗痛苦嗎?”
“回答我,醫生,你想死嗎!”
方良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的怒吼仿佛在整個夢境之中瘋狂的回蕩著,醫生看見那個人影從方良身后升起,緩步走向自己,他身上的冰冷與顫抖幾乎快要把他徹底撕碎。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醫生瘋狂的念叨著這一句話,他感覺自己踩中捕獸夾時產生的傷口,在繩索的束縛之下變得極度疼痛。
“為什么?”
醫生盯著那黑洞洞的槍口:“如果一切都是伴隨著生命產生的,那么只要我活下去,也許一切都會遇到答案吧?”
“我、我想知道我的妻子和孩子為什么拋下我,沒有留下一句話就永遠的離開了我。”
“我想知道,清醒過來的世界是什么模樣,即使它痛苦得讓人想要去死,我也不想放棄。”
“我想真正的活過來,哪怕我只是醫生本身的一縷意識,夢醒的瞬間我就會直接消散…”
“我想活下去!求你,幫幫我,我…”
話已至此,方良只是定定的舉槍片刻,然后才嘆息著收起了槍:“好吧,現在我們得到了兩個消息,就像許多老掉牙的故事一樣,總是一好一壞。”
“好消息是,你的人格足夠穩固,即使醫生的其他人格已經瘋狂或消亡,只要你能夠突破詛咒的障礙真正的醒來,你就可能成為醫生的主要人格,覆蓋掉其他的所有人格,獲得身體支配權。”
“壞消息是,詛咒不僅囚禁了你的軀體,它還扎根于你的精神世界,與你不分彼此。要是貿然切斷你與詛咒的關聯,你的存在穩定性會立即開始崩潰。”
方良取出了斷刀,隨手在斷口一擦,金屬質地的斷刀表面卻有灰燼落下:“這就是離開詛咒本體的事物,如你所見,它也是一件詛咒之物。”
“我利用某種技巧,將它從本體上剝離出來。只是你也看見了,脫離本體的詛咒衍生物,就像是離開樹枝的樹葉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會自然崩潰消失,你也可能會因此受到影響。”
“就算你活了過來,殘存在你身上的詛咒之力,也會依舊伴你一生,永遠不會消散。”
“即使永遠無法走向美好的結局,即使未來全部都是痛苦,即使清醒之后發現生命早已失去方向,你…依舊要從這場夢中醒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