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多麗靠在門邊坐著,手上端著玄微子的法服設計圖,細心地揣摩著經緯交織間暗藏的雷紋云篆,如果放眼整件展開的法服,又仿佛見到漫天星斗化作神真形象隨駕出巡。即便僅是流于紙面上的繪制設計,卻也讓珊多麗感受到磅礴浩蕩的威勢。
“好奇怪,跟精魂法術有些相似,只不過這上面任意一位暗藏的形象,好像就是一個圖騰巨靈的具現化。這么多位人物形象共聚,如同是整個自然巨靈的顯現。”珊多麗看得兩眼有些發花,手里把玩著不同顏色的毛線球,自己也在思考,如果穿上這樣的法服,能夠獲得什么力量。
可她又旋即搖頭:“不,太復雜了,我根本駕馭不了。這就像是同時與多個圖騰巨靈產生聯系,或者是塔瓦隆賢者所說的,與多個領域形成自然紐帶,靈魂根本不足以承受。可如果是直接溝通自然巨靈這個整體…”
珊多麗無法想象那樣的境界,如今精魂法術在玄微子的調整和改良下,已經有了逐漸明確的發展脈絡。通過反復的鍛煉或者利用巨靈權杖引導,感知到精魂的存在;然后以精魂為指引,對內呈現天性的稟賦,嘗試去溝通最具親和的圖騰巨靈。
只不過如今在柴堆鎮的土著,不是斑獸部族便是從別處吸納來的零散土著,在珊多麗的指引下,當然是選擇依靠她那柄巨靈權杖引導而來的精魂。
當珊多麗平日側重于制作藥物、治療傷病,也順帶地讓受引導的后學者溝通上類似的親和精魂,施法能力大多接近于治療法術,也有少數人學會了“曲木術”和“塑木術”,能夠協助制作常青之衣。
“難道他是希望我能夠開發出更全面的能力嗎?”珊多麗看著手上這份設計圖,心里有些復雜。
珊多麗想到斑獸部族以及近來吸納的土著,已經陸續習慣在柴堆鎮的生活起居。他們耕耘栽種、牧養牲畜,吃穿用度倒是比過去在叢林之中更為富足安穩。
而原本內心惴惴不安的族人,好像也忘卻了當初被柴堆鎮殖民者步步緊逼的過往。尤其是年輕人接觸到殖民者帶來的魔法造物,讓他們大開眼界不說,很多人也希望追隨法師、踏上奧術的道路。
“如果不是他傳授給我這些技藝,能夠指引族人,說不定大家都要投靠那些法師了吧?”珊多麗感到頗為沉重的壓力,她此刻才明白,老師圖·冉迪當初面對的不僅是殖民者的進逼入侵,還有部族未來的黯淡前景。
珊多麗對未來其實從來都沒有什么明確規劃,就像當初為了給老師復仇進攻柴堆鎮,她甚至沒有想過一旦失敗之后的結果。至于部族的將來,珊多麗也只覺得是維持著過去的習慣,在山林中覓食求生。
她忽然明白玄微子所講,“轉變觀念”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但面對變化不定外部環境,如果不能進行轉變,只是延續著過去的傳統習慣,恐怕終會有覆滅的一天,更何況斑獸部族就曾經接近覆滅。
“心隨物轉,奈何外物千變萬化,形勢更是詭變多端。如果只是被外部形勢牽著自己而不得不轉變,那再怎么變也有極限,耗光精神、用盡氣力,最終也不過是求個隨波逐流,徒勞身心。”珊多麗記起玄微子說過的話:“如果你真想讓自己的部族能在這個世道生存下去,那就不能光是看到眼前的變化,而是要把握住變化的規律,找到適合自己的道路。”
珊多麗雖然能明白玄微子的意思,卻無法做到,甚至覺得有些莫名的煩躁,看著手中的設計圖,只覺得前路渺茫。
“珊多麗族長?”
這時候有一位土著走來,身邊還跟著一位柴堆鎮守衛——如今柴堆鎮的守衛基本由戰斗學院的人手擔當,也在練習玄微子傳授的心靈武士技藝,只不過還沒看出什么成效來。
“怎么了?”如今柴堆鎮的情況,要是眾人有什么要緊的大事,往往會先找提烏斯或者珊多麗,如果問題太嚴重,才會去找玄微子與塔瓦隆這兩位高等施法者。
珊多麗作為斑獸部族的守護者,與土著相關的事情一般都會先向她討教。尤其是鎮上早有傳言她與“奧蘭索醫師”的親密關系,某些時候她說的話,比提烏斯這位正經的法師顧問還好使。
“是這樣的,鎮子里有人失蹤了。”那位柴堆鎮守衛說道。
珊多麗起身問道:“是農夫家的小孩嗎?還是別的什么人?”
守衛搖搖頭,臉色有些緊張:“不,是一位法師。”
“法師?”珊多麗皺了皺眉頭,這些事一般是由提烏斯負責,她并不會過問,說道:“你們找過他了嗎?會不會是暫時離開了?”
“不,由于他主管鎮子的擴建,并且負責施法塑造石塊,所以大家都在等他…我們等了大半天了,去他的房間也沒找到人,所以要請您來過問一下。”
珊多麗只覺得稀奇,柴堆鎮如今雖然還在不斷擴建,但說起來也不是一個規模太大的城鎮。尤其是施法者這樣惹人注目的存在,除非刻意隱蔽,否則走在路上肯定能被認出來,更別說還在柴堆鎮負責建筑事務的法師了。
“你們法師不是有傳訊法術嗎?有沒有試過?”珊多麗瞧了一眼不遠處跟方尖碑類似的通訊晶塔。
守衛答道:“我們用過了,可都沒有任何回應,就像、就像…”
“像什么?”
“就像人已經死了一樣。”
珊多麗深吸了一口氣,她的直覺中生出一絲不祥預感,如今玄微子、塔瓦隆、提烏斯這些緊要的人物統統不在,整個柴堆鎮就屬她地位和分量最重,但她的能力卻可能是這些人當中最弱小的。
如果說趁玄微子和提烏斯離開,有些法師犯懶放松、消極怠工,甚至偷跑到別的地方,珊多麗都不覺得有什么奇怪。而她一般負責土著與常青商會的工作,也不會多管閑事。
可眼下這個時候,如果是法師被殺死,那簡直就像是瞅準了強大人物離開的時機。
“奇怪,如果真是行兇,為什么時機會拿捏得這么準確?難不成一直在監視著柴堆鎮嗎?”珊多麗轉念打破這個想法:“不太可能,橡木圣居和奧蘭索的城堡都有反偵測的效果,從遠方幾乎不可能掌握他們的動向,除非…除非行兇者就在柴堆鎮中!”
珊多麗幾乎要被自己這種猜想給嚇到了,但還是保持著鎮定表情,說道:“事情我已經知曉了,能不能帶我去那位法師的房間?我可以嘗試施法偵測。”
跟著守衛來到柴堆鎮中法師聚居的塔樓,從外表看上去就是三層樓高的巨大圓筒,樓頂架起一座觀星儀,用帆布篷罩著,一切從簡。比起那些精雕細琢、高大宏偉,通體靈光燦爛、有無數防護與陷阱的法師塔,這座灰不拉幾的塔樓簡直就如狗窩一般。
由于如今柴堆鎮也算是與五芒星之塔合作的城鎮,所以這座法師塔外也懸掛著那五芒星在外、高塔在內的會徽旗幟。
走進法師塔內,沿著旋轉樓梯來到二樓,那名失蹤法師的房間就只有一間臥室與一間抄寫室。
推門而入,迎面就是抄寫臺,上面還插著好幾根羽毛筆和繪制工具,墨水瓶中可以看見藍色的魔法光點游動,那是用深海烏賊墨汁與熒光蛾粉勾兌而成的閃光墨水,適合用于繪制卷軸。旁邊書架上塞滿了空白的紙卷,材質從羊皮紙到莎草紙不等,以及用于收納卷軸的皮革管筒。可見這是一名對制作魔法卷軸還算精通的法師。
與尚屬規整的抄寫室對比,臥室則凌亂多了。大小書本隨便堆放,床邊柜子上擺著一碟沒吃完的鹽烤堅果,一旁杯子里散發著絲絲酒味,以至于床單上還殘留著酒漬。床上枕邊擱著一本三流艷情小說,封皮上的標題是《男人與貓》,作者叫做烏瑟汀·湖鹿。
珊多麗目光逐一掃過,并沒有什么意外發現。于是她默默沉浸入精魂的世界中,“煉魂通神”不僅僅讓珊多麗掌握溝通與駕馭精魂的能力,甚至能夠從精魂中攝取相應的能力來加持自身。
尤其是那些被自己召攝而來的猖兵,就可以獲得它們動物本體時的一些能力,特別是比人類更為敏銳的各類感官知覺,在珊多麗的駕馭下,相互聯通起來。甚至是氣味這種存在,都能以視覺化的形式展現在眼前。
這其實是珊多麗從風豺部族那位賽卡贊身上學到的,單純的偵測法術,會因為目標身上的反偵測、反預言效果而被干擾阻斷,但身上的氣味與生活作息留下的痕跡,卻很難被抹除。即便是玄微子那樣的強者,也依舊會留下極細微的痕跡。
此刻呈現在珊多麗眼前的,如同是一片七彩九色的霓虹世界,她從視覺化的殘存氣息中,確認此地并沒有發生過戰斗與謀殺。然后鎖定了此間最為濃郁的、也是那位失蹤法師的殘存氣息,看不見的精魂力量將其截取出來。
珊多麗抬手張開五指,此刻她的長發無風自動,雙眼散發出幽藍色的光華,目光好似洞徹了生與死,枕頭上的幾根頭發自然飛起、纏卷,落到珊多麗手上時,卷成了一個小人模樣。
精魂視覺之中,頭發卷成的小人與原主生命氣息、靈魂精粹產生聯系,剛剛浮現出一抹痕跡,卻猝然崩碎,讓珊多麗從沉浸中清醒過來。
“真的死了?而且…連靈魂也被剝奪了?”珊多麗有些震驚,與她老師圖·冉迪的靈魂曾被玄微子奪走不同,方才短促一瞥間,珊多麗感知到這位失蹤法師的靈魂,幾乎是被支離破碎地吞噬掉了,仿佛是一頭不知饜足的恐怖魔物,將人嚼碎了吞下。
看著冒起一縷幽藍火光而焚滅的頭發小人,珊多麗五指握攏,她已經從方才短促施法中,察覺到對方的存在。
“那個人,真的就在柴堆鎮附近!”
珊多麗趕緊沖出法師塔,毫不猶豫地下令道:“讓所有施法者集合!不管是正在工作的法師、精魂使者,還是訓練中的奧秘騎士,統統跟我來!”
珊多麗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威嚴氣勢,哪怕是奧術造詣不俗的法師也不敢怠慢,他們也隱約感覺到危機,立刻以通訊晶塔施展傳訊法術,讓城內所有施法者集結起來,甚至還有人敲響了警鐘。
而珊多麗則一揮巨靈權杖,放出三頭猖兵,分別為渡鴉、雌鹿、劍齒豹,通體如幽藍寶光凝聚而成。珊多麗翻身騎上雌鹿,速度好似快馬疾馳,完全不輸法師的“魅影駒”,一溜煙地直奔柴堆鎮外。
柴堆鎮外,還沒興建起來的祭壇基座旁,三名工人倒斃在地,形如干尸,皮膚脫水,呈現灰敗之狀。而僅存站立的兩人,遠遠望去還以為是擁抱在一起,待得靠近之后才發現,其中一人咬在另一人的脖頸上,用力吮吸噴涌而出的鮮血,甚至將對方的靈魂也一并吞噬殆盡。
“惡魔!住手!”
一聲暴喝,緊隨熾烈的圣劍之光直劈而下,兩道人影未卜先知般脫離開來。幾乎被吸干血液的法師氣息斷絕地倒落在突然出現之人的腳邊——緊握著光耀之劍的薩雷米爵士。
“惡魔,你、你、你——”
不知為何突然回到柴堆鎮的薩雷米爵士,還未進入擴建的城區,就看見城外這駭人一幕。心中正義驅策他第一時間搶上去救人,剛將吸血惡魔逼開,正要喝問對方,卻看見熟悉的面孔,錯愕得說不出完整話語。
“啊呀?居然是你,薩雷米老爺。”年輕扈從像是飽嘗醇香美酒一般,一抹嘴角殷紅血漬,邪詭到了極致的神態,完全不像是那位好學上進、信仰忠堅的新晉圣職者!
“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做這種事?!”薩雷米爵士握劍咆哮,怒不可遏的他虎目含淚。
“我?噢,對了,您興許還不知道。”年輕扈從兩腿并攏、躬身彎腰,一手按胸、一手揚臂,擺了一個端正華貴的帝國男子躬身禮,隨即說道:“重新自我介紹,鄙人——金光木自治領,萊根城赤紅伯爵,科莫休斯,姓氏的話…就保留赤紅伯爵好了。”
“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怎么可能還活著,還、還…”
“還占據了您這位年輕扈從的身體嗎?”科莫休斯·赤紅伯爵說道:“這還要多謝您,讓我去負責處理自己曾經的‘遺物’,否則鮮血衍體中的靈魂精粹永遠只能保持沉睡狀態…啊,柴堆鎮的人也來了。”
赤紅伯爵好整以暇地望向騎著精魂雌鹿飛快逼近的珊多麗,后方法師、精魂使者、奧秘騎士一擁而至,甚至還有沒練出靈能的見習心靈武士,抄起兵器緊追來到。
“這么大的陣仗,如今的我可對付不來啊。”赤紅伯爵低聲自嘲一句。
趕來的珊多麗還沒搞清楚薩雷米爵士為何突然出現在此,這位武裝教衛渾身金甲覆護,暴喝一聲,光耀之劍在空氣中留下一抹光路,飛身怒劈赤紅伯爵。
“主說,縱然動怒,不可犯罪!”就聽見赤紅伯爵發出充滿褻瀆意味的真言,隨音波向四面八方擴散,連空氣光線也為之扭曲!
光耀之劍尚未落下,真言之聲便讓薩雷米爵士頓感心頭一緊,腦中狂震、兩耳出血,好似被重錘砸到腦門,不由自主地摔到在地,長劍劈在空處。
就算不在充滿扭曲的褻瀆真言波及范圍內,珊多麗還是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惡意,她毫不猶豫地揮動巨靈權杖,地面破土而出十幾根“荊棘標槍”,射向赤紅伯爵。與之一同的,還有后方法師們發出的火球閃電。
赤紅伯爵嘴角翹起,雙臂交叉擼起袖子,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刺青,左臂是綻放著邪異血影的奧術咒字,右臂是充盈著純白光耀的神跡花文,正負能量竟然在這一具身體內交匯沖蕩!
就聽赤紅伯爵吐出一個短暫音節,隨即帶著獰笑表情雙臂大張,兩股絕不相容的能量一同以最純粹的方式噴發而出!
正負能量間的碰撞,血影與白光的相接,發出比冰火交攻更為慘烈的激蕩,吞噬荊棘、湮滅火雷,幾乎讓所有魔法效應紊亂失衡,引動連串驚天震爆。
珊多麗被這股力量掀翻在地,三頭猖兵立刻形成稠密的防護壁障,擋下強悍沖擊。
“告訴那個奧蘭索醫師,第一次交鋒,是他贏了!科莫休斯·赤紅伯爵,期待與他的第二次戰斗!”
飛濺的碎石噼啪落地,迷蒙煙塵之中,傳來赤紅伯爵的宣戰之語。當塵埃漸漸平息后,再也不見那道邪詭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