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啊,弗斯曼!這次算我大意了!”
內勒姆法師此刻披著一件跟破布袋子似的灰色麻袍,上面沾了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污漬,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味。換作是過去,這種東西是絕對不容許靠近一天洗兩次澡、噴三次香水、換五套衣服的內勒姆法師。
大多數法師所追求的,從來不是所謂的智慧或真理,是享受更富足的物質享受,如果多加一個限定,那就是永久地享受下去。
只要能成為法師,就再也不用一年四季在農田上刨食,每天彎腰下蹲去收拾莊稼、拔除雜草,累得腰酸背痛。
只要能成為法師,就再也不用成天在木匠作坊面對飛揚木屑,忍受老木匠叱罵腳踹,雙手被木刺割得血絲斑斑。
只要能成為法師,就再也不用在炎熱夏天對著火爐的炙烤,小心翼翼倒出鐵水,看著鐵錘砸下,被飛濺的火星燙得皮膚冒泡。
只要能成為法師,就再也不用天天輪崗值守城門,既要小心伺候那些貪得無厭小官吏,又要跟那些狡詐商人斗智斗勇,自己卻只能掙到勉強糊口的薪水。
只要能成為法師、只要能成為法師…
內勒姆回想起很多年以前,雖然他也算是小貴族出身,可是在他能記事起,家里就只剩下一動四面漏風、老鼠亂竄的破屋子了,自己的妹妹還沒成年,就早早被選定結婚對象,以此換到一點能夠勉強度日的錢糧。
從那時候開始,內勒姆就明白,什么貴族、什么家世、什么父母子女,全都是建立在虛幻認同感上的無用之物。只有奧術,只有掌握奧術的法師,才能夠擁有屬于自己的一切!
可是現在,自己失去曾經擁有的一切!
“不,我還活著,我還是九階法師,只要我還沒死,憑我的智慧和能力,隨時就能扭轉局勢!”內勒姆法師在心中咆哮不止:“還有那個臭婊子、死蕩婦!靠著口技爬到老子床上,居然敢背叛老子!等我抓住你,一定要把你拖去馬廄里被畜生干到死!干到死!!”
雖然心里罵得很爽,可內勒姆法師自己也明白,光憑他如今身無分文、手無寸鐵的情況,拿什么去跟弗斯曼與一大批軍團士兵、戰斗法師廝殺?
這年頭厲害的法師,哪個不是依賴充足而強大的魔法物品才撐住場面的?完全只靠自己法術位,就像是在戰場上只給一副劍盾,去面對具裝重騎兵的沖鋒,完全就是找死。
帝國準許魔法學院創立的早期,為了提供擅長戰斗的人才,學院內部也搞過不依賴魔法物品、單純靠法術位的奧術決斗,甚至還修建了特定的競技場與觀眾席,打算以此進行實踐教育。
結果這樣的奧術決斗,被開國皇帝批評為“浪費時間的光效表演”,因為戰場之上,根本沒有人跟你談什么公平對決、面對面地念咒施法。
但凡能夠偷襲伏擊,就沒必要正面對抗。只要可以遠程轟炸,就絕不會上前肉搏。能用錢把對面敵人砸死,就不要讓活人生命去填補——這也算是開國皇帝本人總結出來的經驗。
“對啊,要是能夠靠一個臭婊子把我恒定防護法術瓦解掉,哪里需要正面強攻呢?”內勒姆法師嘆了一口氣,摸了摸自己胸口。
如今那里已經沒有一絲受傷留疤、不痛不癢,內勒姆法師重新回憶昨晚兇險的經歷——
按說自己臥室之中一直有“偵測毒性”庇護,那個臭婊子絕不可能帶著毒藥進來,這只能是某種混合作用,在親吻的過程中生效了。
而麻煩在于,那種毒素不僅僅是麻痹軀體,還能夠具備某種強效驅散效力,對自己三重恒定防護法術與身體結構的聯系部分造成破壞。
本來在床上,內勒姆就會將恒定防護主動降低到一定層次,畢竟誰干事的時候還全副武裝啊?
結果就是自己趁機被那個臭婊子卸下手臂關節,抓傷要害部位,然后又被突然闖入的弗斯曼一發“反魔場”,徹底瓦解施法反抗的能力。
可這個時候,內勒姆體內憑空涌現的治愈效果,完全無視了“反魔場”的壓制,讓他身上傷勢轉眼痊愈。
在危急關頭,更有一部分治愈效果產生不可思議的轉化,深入刺激了內勒姆法師的肌肉骨骼,仿佛就像是“牛之力量”與“狂暴術”加身,讓他猛然掙脫了臭婊子的壓制,有機會逃脫。
內勒姆法師本來就是想著要從陽臺跳出,脫出反魔場的范圍后施法逃離,至于被投矛貫穿胸膛,只能說是意外。也幸虧他的臥室就處于通訊晶塔中段高度的附屬塔樓,在摔成一灘血肉模糊前,還有一瞬時機留給內勒姆強忍劇痛施法逃生。
但也由于是貫穿胸膛的重傷劇痛,導致內勒姆法師的傳送法術出現偏差,沒有成功傳送到自己早年準備的安全屋——光是在火舞城,他就在內外城區準備了三間安全屋,里面堆放了大量魔法物品與道具,還有方便貯藏的食品、藥物,保證自己能夠度過危機。
內勒姆法師剛逃出生天,弗斯曼那伙人機警地啟動了全城的傳送干擾力場,同時帝國軍團蜂擁入城,到處搜查,讓內勒姆法師根本沒法安全跨越城區到安全屋。
“他們既然敢來殺我,那肯定也會對奧蘭索醫師下手。”內勒姆法師非常明白,自己體內突然涌現的治愈效果和強化能力,就是玄微子那瓶“延壽靈藥”帶來的神奇功效。
而一想到這,內勒姆法師肚子就咕咕作響,他一晚上緊張不安、提心吊膽,此刻已經非常饑渴。
偏偏眼下傳送到一個普通的小巷之中,自己連一件衣物都沒有,只是披著角落處一張蓋垃圾的破布,大路上全是巡邏警戒的士兵,自己這副模樣,恐怕會立刻引起注意吧?
“嘎——嘎——”
一陣晦氣的烏鴉叫聲從上方屋檐傳來,內勒姆法師抬頭看了一眼,心想是不是自己的霉運,已經能夠引來食腐動物的覬覦,等待自己什么時候餓死,然后好讓它們飽餐一頓。
“嘎,嘎嘎嘎”
烏鴉叫聲不停,黑亮羽毛也跟著抖動起來。難聽的叫聲中,居然還帶了幾分笑意,如同是一個威嚴之人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寶座之上,看見內勒姆法師如今境遇,不禁發出嗤笑聲。
“笑什么笑?低等生物!”內勒姆法師又餓又恨,心想實在沒辦法找到吃食,只能勉強拿這畜生充饑了。
無需念咒、不必手勢,內勒姆法師抬手就是一發最最粗淺的塑能系法術——“冰凍射線”,一團冰屑直撲房檐上的烏鴉而去!
就像天上落下一滴水,“冰凍射線”射在烏鴉身上,只是給他披上一層白霜。烏鴉抖了抖羽毛恢復原樣,又發出“嘎嘎”的笑聲。
“你——!”內勒姆法師先怒后驚,他立刻猜測到這是施法者的使魔,要知道烏鴉、蝙蝠、貓頭鷹,這可是最受歡迎的三大翼類魔寵。
而施法者主人與魔寵之間有情感聯結,魔寵看到的事物可以輕松分享給其主人。如果這只烏鴉看到自己,那是不是說明自己已經被察覺?它在這里跟自己耍鬧,是為了拖延時間,方便其他人手封鎖周邊、包圍自己嗎?
“咄!莫再戲耍!嘎!”那烏鴉忽然開口,低下頭來直視內勒姆法師,頭上居然很稀奇地有三只眼睛,操著怪異的口吻語氣說道:“我奉主人之命,前來搭救于你。不曾想你這老匹夫,不辨是非善惡!真真氣煞我也!嘎嘎——”
這三眼烏鴉說著就飛撲下來,氣呼呼地朝著內勒姆法師的頭連連敲啄。
“等等!等一下!”內勒姆法師驚魂未定,趕緊撥開三眼烏鴉,問道:“你的主人是誰?奧蘭索醫師嗎?”
“正是!嘎!”三眼烏鴉。
內勒姆法師大大松了一口氣,說道:“看來奧蘭索醫師躲過了弗斯曼的黑手了…你的主人現在在哪里?”
“隨我來便是,嘎!”
“喲,這么狼狽啊?”
火舞城下水道一個中轉井道內,此地空間稍寬,玄微子暫時停留于此,他讓恒益子繼續出去偵察,對赤足光腳、踩著糞水而來的內勒姆法師笑道。
“奧蘭索醫師啊——”內勒姆法師一看見玄微子,九階法師、火舞城首席顧問的儀態全然不見,立刻上前拽住玄微子衣袖訴苦道:
“你是不知道哇如果沒有你的‘延壽靈藥’,我的尸體已經掛在城門上當成風干肉啦弗斯曼真是太狠毒了,你一定要幫我報仇啊”
“我能找你來這,還不夠說明態度嗎?”玄微子從容說道:“不瞞你說,弗斯曼還真就給過我機會,但我放棄了。現在你我算是一條船上的了。”
內勒姆法師羞愧難當:“對對對!都怪我、都怪我不夠警惕,如果我對身邊那些女人多多提防,就不會有如今的慘狀了。”
玄微子卻表情冷漠地說道:“內勒姆閣下,你覺得問題真就是身邊的女人嗎?”
內勒姆法師現在哪里還有半點底氣反駁?一個腳踩糞水、身披破布的九階法師,恐怕連街邊缺牙呆傻的小孩子都能嘲笑自己。
“干任何事,都先要確定誰是敵人、誰是朋友。”玄微子隨便從流珠手串中取出一套衣服給內勒姆換上,打了個響指讓他周身上下流風席卷、清潔干爽,說道:“弗斯曼針對你我進行斬首行動式的突襲,可想而知,他也明白無法通過強攻拿下火舞城。”
內勒姆換好衣服,覺得材質略顯粗糙、有些不適應,但也只好耐著性子聽玄微子說道:
“我如今可以肯定,弗斯曼就是要取代你在火舞城的地位…不,他所要的恐怕更多。我在外面的飛鳥斥候探聽得知,如今火舞城總督已經被關押起來,芬拜倫代為負責火舞城中大多數事務。并且派人前往周邊行省與自治領的城鎮,估計是去接收各類產業的。”
內勒姆咬了咬牙,說道:“沒那么容易。”
“怎么說?”
內勒姆眨了眨眼,不太好意思地說道:“那些在周邊城鎮做法師顧問的、管理大小產業的,大多都是、都是…我的孩子。”
玄微子一時無語,說道:“這個情況我還是頭回聽說。不知道閣下有多少子女?”
“大概…三四十個吧。當然,他們并不是全都是法師。”內勒姆法師居然有些羞澀地說道:“還有些…私生子,我就是給了筆錢,就沒怎么見過了。”
玄微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感嘆這位九階法師過的日子,簡直堪比地球的古代帝王。而且八十多歲還一副壯年模樣、青春不老,物質享受更是富足得多。盡管如今落難到這昏暗腐臭的下水道,可是他本人依舊有著九階法師的實力啊。
“無論弗斯曼對外說閣下失蹤還是死亡,你的子女們肯定會有所警惕。”玄微子說道:“我或許可以想辦法將消息傳遞出去,讓你的子女們集結起一支人馬,在外圍牽制住弗斯曼的軍團。”
“奧蘭索醫師你做得到?可是現在通訊晶塔已經被弗斯曼他們控制住了,任何傳訊法術都會被監聽。”內勒姆說道。
玄微子笑道:“閣下忘了你是怎么來的?”
“對哦,醫師你的使魔,可以飛出去傳遞消息,還能開口說話。”內勒姆立刻反應過來。
高等法師習慣于在通訊晶塔協助下的信息溝通模式,一旦失去通訊晶塔,就像是信息時代沒有手機信號、沒法上網,生活狀態被完全顛覆破壞。
“對既有技術與能力的依賴,也會導致思維模式無法轉變,平日看似所見所聞五光十色、多彩繽紛,卻深陷鏡花水月而不自知。”玄微子心下暗道。
“光是這樣還不夠。”玄微子說道:“畢竟也要考慮,閣下的子女會不會臨陣倒戈。”
內勒姆法師張了張嘴,卻無力地垂下肩膀,法師都是些什么德性,他再清楚不過。他那堆子女,與他根本沒有多少家人親近的概念,更像是上下級的關系。面對弗斯曼突如其來的“政變”,可未必會一直追隨內勒姆。
“不過我倒是有個問題。”玄微子說道:“如果我嚴重傷害了一名五芒星之塔的高層人士,會面臨什么報復懲罰嗎?”
內勒姆法師無奈道:“總的來說,一個法師公會組織內部,當然不容許成員之間相互傷害。但現實情況很復雜,不是簡單幾條規章就能約束住的。
再說了,奧蘭索醫師,你覺得弗斯曼對我動手的時候有遲疑過嗎?他只要控制住火舞城和周邊行省與自治領,他自然就是勝利者。哪怕是‘飛彈女王’本人也只能捏著鼻子承認弗斯曼取代了我。”
“呃…我說的情況可能稍微復雜一些。”玄微子帶著內勒姆法師來到一處干凈角落,這里架起簡易帷帳,沃夫在旁邊朝著藥爐呆呆地扇風。玄微子掀開簾幕,里面躺著一個滿身細針、被星光體觸手開膛破肚隨意解剖的男人。
“狄安特大法師?!”內勒姆看清被解剖之人的面孔,對方竟然還面露兇光地盯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