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從涿鹿翻山南下,出現在廣陽城外,幽州震動。水之上橋梁完好,張燕欲過河直取幽州首府薊縣城。軍師黃旸忙勸道:“薊縣城堅,辛毗有謀,我等輕兵恐難攻克。且其地處于二水之間,局促逼仄,無進退轉圜之隙,此死地也,萬不可久留。末將建議擊其虛,掠其野,擾其民,雀集鷹擊,縱橫來去,不數月而幽州疲弊矣!”校尉張舒與黃旸持議相反,認為游擊戰術難以調動袁紹大軍,無法解柳毅之危,主張一戰取薊縣。眾將各有議論,莫衷一是。經過黃旸的勸阻,張燕記起與徐晃、衛靚等人議定之計,發熱的頭腦已經冷靜下來,道:“軍師之言是也!我軍長處本在游擊,陣戰攻城乃是以短擊長。傳令下去,佯攻薊縣城,奔襲涿縣!”涿縣是涿郡治所,劉備的老家,現任涿郡太守溫恕出身太原溫氏。太原郡大姓有王氏、郭氏、溫氏等,皆經籍傳家,世出俊才。溫恕有才名,曾為袁氏故吏,故被袁紹表為涿郡太守。溫恕善于內政,在他治理之下,涿郡經濟民生得以恢復,百姓安居樂業。可惜溫恕年才四十來歲,卻體弱多病,時常臥床。得到張燕入寇的消息,溫恕大驚,勉強支撐著病體主持保境安民事宜。涿郡有郡兵兩千,屯在涿縣,戰斗力較低,只能守城。由于兵少,就算守得住涿縣,恐怕也難守住其余數縣。果然,張燕擊破逎國、范陽,征集糧草,掠奪丁口,縱橫鄉野,如入無人之境。溫恕只得派人向冀州及幽、遼前線求援。徐晃、衛靚剛派出張燕不久,就得到柳毅敗亡的消息,重新回軍攻居庸關,不下,形勢十分被動。至于說全軍翻山南下,卻不現實。張燕輕兵三千,又是專門簡拔出來的山地部隊,還可以辦到。即使如此,途中跌落山谷、掉隊者也達上百人之多。徐晃、衛靚全軍南下,不說要耗費多長時間,折損多少人馬,翻過山后光靠搜刮地方根本無法滿足后勤需要,很可能是全軍覆沒的下場。畢竟袁紹實力還很強橫,燕山之南乃其腹地,不存在望風而降的可能性。一城一城的打,就是個曠日持久的活,曝師野外,又如何應對袁紹大軍回師的反撲?劉軍并未做好與袁紹全面決戰的準備。最主要的是糧草不足,經濟上打不下去了。征曹操靡費巨大,亟需休養生息。徐晃、衛靚對張燕只能表示精神上的支持。幸好張燕打得足夠聰明,倏忽來去,除了開始打下的二城是偷襲建功外,后面就不再冒險攻城,也不與冀州派來的袁軍交戰,只是一味襲擊袁軍薄弱之處。中山、常山、河間皆在其兵鋒襲擾之下。有一次甚至躥至巨鹿境內。巨鹿南邊就是魏國的都城鄴城。袁紹留鮮于銀在遼東蜀國攻擊公孫度,自率兵回幽州,想殺個回馬槍,將徐晃、衛靚一舉殲滅。但徐晃、衛靚進退如風,見攻不下居庸關,已退回至涿鹿。袁紹若攻擊徐、衛,要出居庸,渡水,頗費時日,張燕又在腹心之地肆虐,袁紹反復思忖之下,決定放棄北上,派兵增援上谷太守寇忠,又命寇忠派使者出使鮮卑、烏丸等胡部,卑辭重禮,欲與諸胡聯合,剿殺代北劉軍。代郡、上谷等地百姓中,鮮卑、烏丸等游牧民族已占了主流,即使是漢人控制的縣城之內,也雜有許多胡人。這還是軻比能率部退走之后的形勢。檀石槐崛起,朝廷討伐遭遇失敗,數十年來,論百姓數量,幽并北部的游牧民族是超過漢人的。歷史上西晉初期,游牧民族勢力已經滲透入關中地區,形成了“關中之人百余萬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的局面。到西晉末年,關中及以西地區的游牧民族人口已經遠超過當地漢民族的人口,更不用說幽并北部了。那時游牧民族人口高達數百萬之多。后來的“殺胡令”,不說措施對不對,怎么可能打得過、殺得了?這是歷史上五胡有能力亂華的根本原因之一。劉備攻曹操于太原時,步度根曾督騎兵八萬南下救援曹操,為劉備所敗,損失慘重。但步度根等人的損失對于草原諸部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軻比能趁機侵吞部落,如今部眾已有數十萬之多。別看徐晃、衛靚占據了代郡、上谷不少城池,其實力與軻比能相比,眾寡懸殊。軻比能懾于劉備威勢,主動退卻,能屈能伸,更令人忌憚。軻比能先前見了代郡太守甄儼使者,酒肉招待,并不動彈。他讀了袁紹書信,任憑寇忠使者費盡口舌,仍舊不肯派兵南下。軻比能的算盤很清楚:劉備、袁紹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自己何必現在就著急下場?等到兩人在中原打得不可開交、兩敗俱傷之時,自己才可能南下。那時就是鐵蹄踏幽并、秋風掃落葉之勢。袁紹率大軍自薊縣南下,進入涿郡,張燕的活動空間被擠壓,不得不向西轉移。袁紹緊追,先鋒武諒與張燕戰于常山,為張燕所破,倉皇逃回。袁紹大怒,將武諒斬首示眾,派袁熙率步騎兩萬急進。袁熙幽州牧一職已被罷免,被袁紹留在軍中效命。張燕躥入太行諸山谷中,袁熙入山追擊,反為張燕小挫。袁紹遂在太行山諸陘口營建城壘,封鎖張燕出谷線路。張燕數次襲擾,見效不大。劉備接到上述幽冀戰報以及公孫度求援,向賈詡問計。賈詡道:“我軍奪取幽州北部,對袁軍形成三面夾擊之勢。公孫度雖敗,無傷大局。如今將士連戰數年,糧草不豐,恐難支應大戰,當先休養生息,整頓內部,徐圖北伐。”劉備頷首道:“賈卿之言,正與朕同。”賈詡續道:“袁紹雖強橫一時,不過幽冀二地,遠不如我六州之富強,隨著時日遷移,我對袁紹強弱之勢愈發明顯。袁紹,終將為我軍所擒。然游牧諸胡,蕃種日多,丁口百萬。若中國一旦疲羸,諸胡蜂起,恐致傾覆之禍。不可不早做防范。”賈詡是涼州人。涼州地處西陲,羌氐極多。自本朝建立,與羌人的戰爭就陸陸續續,長達一百多年。賈詡對羌胡的實力有清醒的認識。羌胡雖然兵甲不如中原,但久歷苦寒,吃苦耐勞,性情堅韌,宛如野草,大大小小的部落種群已在涼州遍地開花。而且很多牧民已經轉為農耕,或者半耕半牧。河套、幽并之地的鮮卑、匈奴等想必也是如此。目前雖然相對分散,不是中原政權的對手,萬一中原有機可乘,他們就可能如同餓狼一樣撲咬上來。人之天性,誰不向往中國繁華?劉備皺眉嘆道:“諸胡之事牽涉頗多,不可不慎之又慎。賈卿先組織軍謀司將相關情況調查清楚,提出處置方略,呈報上來,供朕參考。”五胡亂華,是后世之殤。形成原因比較復雜,解決方案也絕對不是如江統在《徙戎論》中提到的將五胡給驅逐遷移到塞外去。游牧民族遍布四隅,牽一發動全身,朝廷政策既要考慮即時效果,又要考慮遠期影響,不可貿然行事。賈詡肅然領命。劉備踱步到幾乎布滿一面墻的巨大地圖前,看著關中地區,道:“國讓、公達提議攻略關中之事,賈卿怎么看?”田豫、荀攸的方略是三分軍事、七分政治。軍事上渡河進入上郡,攻略洛水上游,經營高奴等城,時機成熟時可揮師南下,與潼關西進之師夾擊長安。政治上與涼州刺史張猛及地方勢力聯系,封官進爵,命其東進,牽制韓遂對漢中的攻勢。涼州本有十郡,被黃河的“幾”字型的左邊一撇一分為二,東西各五郡。東邊的五郡基本上呈縱向排列,是個簇狀,從北到南依次是北地、安定、漢陽、隴西、武都。西邊的五郡大體上呈橫向排列,是個狹長的條狀,從東到西依次是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后四郡又被稱為河西四郡。張猛原為武威太守,被韓遂表任為涼州刺史后,將刺史部從漢陽的隴縣遷移到武威治所姑臧,到了河西。后來涼州東五郡中有四郡被韓遂從涼州割讓出去,與京兆、扶風、馮翊一起建立了秦國,涼州如今只剩下六郡。韓遂與武都氐羌部落締結聯盟,逐漸向西餐食,意圖事實控制河西。敦煌太守馬艾、酒泉太守徐揖、張掖太守游鳴等乃是靈帝時所任,對后來的董卓、王允、李傕、韓遂控制下的朝廷并不認可,對涼州刺史張猛也敬而遠之,閉境自守。賈詡出身武威姑臧,熟知隴西民情,田豫、荀攸上報方略,也有征詢賈詡建議的意思。賈詡回道:“陛下,田鎮西、荀尚書之方略,臣大致贊同。然若拉攏河西諸郡,不可片面依仗郡將,當與地方豪強聯絡。”河西諸郡太守皆非本地之人,名義上掌有全郡,實則不然。敦煌索氏、酒泉黃氏、張掖張氏等各擁部曲,與官府分庭抗禮。境內又有氐羌擾攘,盜賊叢生,游俠縱橫,亂成一團。若是劉備只與郡守聯系,將可能出現兩個結果。一是該郡守口頭聽從劉備詔令,不采取行動。手中兵力薄弱,想響應也力不從心。二是該郡守積極行動,征兵調將,結果郡中空虛,反為當地豪強所乘,或失郡丟命,或形成內亂。結果都是無法響應劉備命其牽制韓遂的詔令。賈詡的建議是拉攏河西諸郡可以,但拉攏對象應當是實權派,而非草頭王。劉備道:“只要索氏、黃氏、張氏等敢合兵東下,震動三輔,朕和又何吝于郡守之職?”這是大事,不可草率。劉備又命人將郭嘉、高權、劉曄等召來,反復討論,最終形成幾道詔書,星夜送往河東。其一,與漢中張魯聯絡,封其為南鄭公。在張魯與益州劉璋翻臉后,劉備就派使者與張魯建立了聯系,暗通款曲。如今張魯面臨韓遂和劉璋兩面壓力,對劉備遞過去的支持應該不會拒絕。其二,派使者斥責韓遂,要求他不得攻擊漢中。其三,將河西諸郡太守召回朝廷,各有任命。任命索林為敦煌太守,黃昂為酒泉太守,張進為張掖太守,麴淮為金城太守。其四,任命張猛為涼州牧,使統領各郡聯軍,酌情收復涼州東部五郡。其五,派使者與諸羌、氐部落聯系,離間其與韓遂的聯盟。至于派兵經略上郡等,乃是田豫的職權范圍之內,劉備就不專門提及了。劉備懷里抱著曹沖,坐在胡椅之上,看著呂玲綺身騎小馬,奔馳而過,引弓射出,正中靶心,不由開口叫好。劉簡、李緒、李基、曹丕、曹彰、劉裕等也都拍掌歡呼。劉簡乃劉政之子,與李通之子李緒、李基被劉備養在皇宮之中,與劉裕作伴。劉簡十一歲,李緒七歲,李基五歲,劉裕三歲。呂玲綺則是十歲。呂玲綺與劉裕的婚約,當時是權宜之計。但一旦定盟,劉備就沒考慮過撕毀。呂玲綺經常入宮,劉裕跟在她身后,就像個小尾巴。劉備搖晃著曹沖的小手鼓掌,笑問道:“去疾,想騎馬否?”曹沖奶聲奶氣地道:“想。”曹沖是曹操之子。公元193年5月,劉備在兗州擊敗曹操,俘獲卞夫人、曹丕、曹彰等,一直軟禁。卞夫人于194年三月生下曹沖。194年五月底,晉陽城破,曹操自殺。父子從未見過面。劉備后來見過曹沖幾次,越看越是喜愛。卞夫人原給曹沖起個小名叫倉舒,被劉備否決。這個名字不吉利,萬一以后仍舊夭折怎么辦?劉備給曹沖起個小名叫去疾。本來想叫去病,后覺得這個名字有點大,怕曹沖承受不住,改為去疾。無病無災,無疾無恙。無憂無慮,福多壽長。劉備招招手,耿奇親自牽過馬來。這馬通體烏黑,四蹄則是白色,十分神駿,乃是此前韓遂進獻的西域良駒。應該與后世李世民“六駿”中的“白蹄烏”相似。劉備給他起名“踏雪”。劉備飛身上馬,從耿奇手中接過曹沖,放在身前,腳跟輕磕馬腹,踏雪開始小跑起來。眾人所在是皇宮后院御花園,中間是名花異草、奇石假山,有寬闊的馬道圍繞一圈。劉備清晨的十里慢跑,就是沿著這條馬道。涼棚之下有皇后甘氏,貴妃糜貞,劉政和李通的遺孀,卞夫人,呂布之妻魏氏等人,一邊閑談,一邊看著場上。卞夫人緊緊盯著曹沖,生怕他不小心跌落。劉備策馬沿著步道跑了一小段路,就圈馬回轉。射箭場上,劉簡正在顯擺箭術。箭箭皆中靶心。劉備將曹沖放下來,曹沖飛奔回卞夫人懷中。劉備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走到劉簡身邊,拍了拍他肩膀道:“不錯!看來汝太史叔叔沒有藏私。”劉政與太史慈是同鄉。劉政戰死后,太史慈對劉簡視如己出。之前太史慈都在外地征戰,沒有太多與劉簡相處的機會。現在射聲軍調回京都,太史慈擠出時間,對劉簡悉心教導。劉簡收了弓箭,向劉備行了個軍禮,昂然道:“陛下,北伐之日,小子請軍中效力,定要讓袁紹瞧瞧厲害!”劉備笑道:“好!汝現在年齡不足,氣力尚弱,可要好好鍛煉,萬不可驕傲自滿,被別人比下去。”劉簡大聲道:“諾!”李緒、曹彰見劉簡出了風頭,都艷羨不已。劉備又對呂玲綺表揚道:“吾女騎射,有汝父之風。”呂玲綺是劉備的兒媳,但劉備一直拿她當女兒看,所以說“吾女”。呂玲綺行禮道:“謝陛下!”今日呂玲綺和劉簡一個騎射,一個步射,都表現優異。劉備命給予賞賜。賞給呂玲綺一匹小馬。這馬是軍備司用西域大馬雜交培育出來的良種。賞給劉簡一把寶刀。刀是軍備司百煉制作而成,比當日劉備送給樂進的寶刀還要鋒利。劉裕擺動著小腿跑過來,拉住呂玲綺的衣袖,道:“阿姊,我也要騎馬。”呂玲綺拉著他手,道:“等汝再長大些才能騎。”劉裕鼓著嘴不高興。呂玲綺哄他道:“張伯給我造了架小車,轉圜如意,巧奪天工,下次汝去我家,咱們一起坐車。”劉裕高興地道:“現在就去。”呂玲綺道:“現在還要跟陛下玩耍,稍后再去。”劉裕只得忍住,想象著那小車是什么樣子的,對劉備的問話也心不在焉。劉備不以為忤。才兩三歲的孩子,玩耍嬉戲、健康成長就行了,不必拘在家中,束縛了天性。過幾年再送進蒙學中,那時候就有學業要求了。劉備鼓勵地方建立蒙學,讓年滿七歲的孩童入學讀書。漢朝七歲是一個重要節點。前漢平帝曾頒布詔令:“男子…七歲以下,家非坐不道、詔所名捕,它皆無所系。”七歲以下除非家中有人犯不道最涉及連坐,或皇帝指名逮捕,其余不得抓捕。劉備去年在皇宮旁邊建立了一所蒙學,招收將領及朝臣七至十三歲的孩童,分級分班,課程有四書五經、算數、體育活動等。劉簡、李緒、荀攸次子荀適、賈詡的孫子賈模等都在其中。一些降將或俘虜之后,如孫策幼弟孫匡、幼妹孫尚香等,也給招收進蒙學中。劉備鼓勵女童入學,但眾人雖不明面反對,卻不肯將女童送來。現在蒙學中只有呂玲綺等十來個女童,不到全部學童的十分之一。對手下重臣、愛將,又不適合采取強迫手段。移風易俗,非一日之功。且待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