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公英這兩年來為了維持涼漢朝廷運轉而殫精竭慮,如今還不到四十歲,已須發花白,老態龍鐘。以前作為謀士時僅僅出謀劃策即可,而且可以出奇謀、險計。成為執政大臣后,面對是困窘的經濟、凋敝的民生以及軍事的壓力,僅靠計謀已解決不了問題。再多奇計也不能在短時間內變出人口和糧食。而且建立一方政權后,內部政治斗爭變得空前激烈起來。成公英很明顯感覺到韓遂對他有了提防,不像以前那么信任和言聽計從。韓遂身邊圍繞了很多幸進之輩。個個都是人才,說話也好聽。閻行有次似乎無意間跟成公英提過一句:“有人說公攬權過重,須得小心啊!”成公英臉上沒露出什么,心中對閻行的示好十分感激,他也知道閻行面臨的尷尬局面。此前有馬騰一系與韓遂分庭抗禮,韓續與閻行親若兄弟,并肩作戰。如今馬騰已被滅族,韓遂貴為秦王,眼看著就是稱帝的節奏。就算不能統一天下,也可為“西帝”。作為王世子的韓續就對戰功卓著的閻行生出忌憚了。尤其閻行還是自己的親妹夫。如果閻行突然發動政變,殺死韓續,軟禁韓遂,假傳韓遂之令,這繼承人是不是就會落到閻行身上?女婿相當于半子啊。于是在忠貞之士提醒之下,韓續再沒有單獨會見過閻行,平時相見都是甲胄在身、勇士護衛。面對這種局面,閻行又無從解釋,除非自卸兵權,不然怎么都無法釋韓續之疑。但在這亂世之中,兵權乃是保障身家性命的最后手段,閻行不到萬不得已,又怎肯放棄?相隔經年,成公英終于再次感受到韓遂對自己的信任和親密。他打量韓遂,韓遂今年五十三歲,臉上、眼角的皺紋雖然明顯,但精神卻依然矍鑠,一雙眼眸中閃動著鷹隼般的光芒。韓遂見成公英一時不語,便上前握住他雙手,動情地道:“子材,雖有小人詆毀,挑撥離間,然孤對君從未有疑。如今朝廷危難,正須借重君之智力。君若有怨,孤馬上下令,將彼等全部斬殺,為君出氣!”成公英面對著韓遂殷殷目光,想起他在自己年輕困厄時的恩德,心中一熱,道:“大王話從何來?大王救臣于困厄,拔臣于草木,如今臣貴為宰執,皆大王之恩也。微臣豈會因瑣事而埋怨大王?臣一時語遲,實乃局勢被動,無有萬全之策的緣故。”韓遂心中一沉,道:“君強言之。”就算再勉強,你也得出些主意。成公英取來茶水,倒在碗中,用手指沾了,在案幾上寥寥幾筆,將黃河、渭水、涇水、洛水畫出,又圈圈點點,將長安、漢中、潼關等地標出,指點著道:“大王請看,我等所處關中,號稱形勝之地,有山川之險,乃是由于各處關隘都在控制之故。如今西有河西諸郡不服,北有周泰、陳祿居高臨下,東邊潼關又在田豫手中,我軍實已無險可守。若劉備遣大軍來犯,我軍只能與其決戰于平原之上。以我軍之人力、物力、財力,實難抗衡劉備青兗豫徐司揚六州之地。幸好劉備長年征戰,百姓困頓,糧食短缺,才暫時停下窮兵黷武之步伐。大王應抓住此短暫機會,一舉蕩平漢中,增加戰略回旋空間。至于田豫威脅,不過虛辭恫嚇,何懼之有?某料劉備不休養三年,斷不會大舉出兵。如今我軍還有兩年時間,必須徹底掃平關中塢堡、豪強,集中力量,加強積蓄錢糧,為大戰做好準備。此乃根本之計。至于當下,大王久得羌胡之心,在西州向有威名,可招誘河湟羌、氐等部,贈予財物,分予田地,邀其出兵抵御田豫。河西諸郡,雖有張猛居中聯絡,不過烏合之眾,若羌氐在其境內作亂,其必然回兵,攻勢自解,不足為慮。”韓遂皺著的眉頭略有些松弛,道:“招誘羌氐,恐怕小利難以讓其滿意。”成公英道:“河西四郡皆可劃于其放牧、耕種。”韓遂忙道:“如此代價未免太大。”成公英道:“不如此,羌氐如何肯來?羌氐若不來,不特河西諸郡非為大王所有,即使關中之地,也將落入他人之手,大王欲為富家翁而不可得也。如此大王還以為代價過大否?”韓遂嘆道:“君言極是。”成公英道:“羌氐雖然蠻勇,但無制度,烏合散漫,無長久之策。大王只要分化拉攏,籠以恩義,訓以教化,不出兩代,就將化胡為漢,使其成為大王編戶之民。那時羌氐即漢民,又有誰會非議大王引羌氐入關中之舉?”韓遂頷首,采納成公英之計。他留下韓續繼續攻擊南鄭,逼迫張魯,自己帶著閻行、成公英等北返長安。成公英是韓遂派人緊急從長安召來問計的。一是問計,二也是田豫四面來襲,韓遂唯恐成公英舉朝廷歸降,所以才把成公英召到身邊。韓遂久在邊陲,熟知羌胡內情,在回返途中就派出數股使者,攜帶財寶,前往聯絡參狼、白馬、燒當、迷當諸羌部,以及武都、金城、漢陽諸氐部,約以兄弟,許以婚姻,請求相助。羌氐聞韓遂有難,紛紛派兵前來,大的部落派千余,小的部落派數百,皆勇武敢斗之士。韓遂幾乎與羌氐援兵前后腳到達長安。胡馬嘶風,煙塵彌漫。韓遂命冠軍將軍楊秋統領諸羌氐。楊秋本是安定豪強。漢室衰弱,涼州無主,楊秋驅逐太守,自任太守。此前李傕郭汜秉政,對楊秋行懷柔之策,追任其為安定太守。韓遂秉政后,用成公英之計,征楊秋為冠軍將軍,允許其保留部曲,安定太守也可由楊秋推薦一人繼任。楊秋考慮再三后答應,推薦族弟楊冬繼任太守。楊秋入朝后,很快發現事情并不像設想的那樣自己在朝廷掌握軍權,楊冬在地方,兩者遙相呼應。楊秋前腳離開安定,安定郡內就發生叛亂,楊冬不能平。韓遂派成公英平亂。成公英很快平定了叛亂,但楊冬不慎死于叛賊一次反撲之中。還沒等楊秋做出反應,成公英已三下五除二將楊氏排除出安定郡要害位置,為朝廷將安定郡牢牢控制在掌中。楊秋欲反出長安,韓遂百般安慰,說一切都是成公英自作主張,以后必重重責罰,又與楊秋約為兒女親家。楊秋猶豫之下,已錯失良機,稀里糊涂地就丟失了對麾下部曲的指揮權,跟太尉郭汜一樣,成為了可有可無的吉祥物。投閑置散,無所事事,雖非軟禁,也是荒廢光陰。幸運的是,外敵壓境,韓遂夾袋中無人可用,思考了好幾天,只得又把楊秋請了出來。楊氏久居安定,處事公道,在羌氐間薄有名氣。楊秋騎術精湛,通曉胡語。還真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另外,在韓遂看來,楊秋比郭汜更好控制一些。在韓遂親自登門延請之下,楊秋就坡下驢,答應統領羌氐胡兵。不過楊秋也小小爭取了一些條件,比如要求韓遂歸還了一些部曲,約有千余人。有了這些舊部,楊秋才算在統領羌氐時感覺踏實了一些。不然跟孤身一人走在虎狼窩里的感覺差不多。楊秋率步騎萬人北渡渭水,沿著安陵、池陽北上,屯兵黃白城,偵騎與周泰所派騎兵發生遭遇,各有死傷。韓遂則帶著成公英、閻行等,率步騎三萬東下,至鄭縣外,扎下大營,派使者去見田豫。田豫斥責使者:“韓遂妄自尊大,擅主征伐,還不親自來謝罪么?”使者名鐘弼,乃名門之后,三輔著名辯士,還沒等他搖動三寸不爛之舌,就被田豫先聲奪人,給了個下馬威。田豫掌軍五年,威嚴日盛,諸將皆憚之,在他面前不敢肆意談笑。他一發怒,鐘弼感到仿佛一座大山向自己傾倒壓了過來,不由兩股發抖,叩頭謝罪道:“將軍息怒!韓公無意與貴主為敵,亦不敢冒犯將軍,其中必有誤會。韓公年老體弱,不良于行,所以才遣在下前來,請將軍詳察。”田豫哼了一聲道:“砌詞狡辯,毫無誠意!來人,將此人砍了,首級高懸。椎牛饗士,明日擊破韓遂!”鐘弼剛小心翼翼地起來,嚇得再次撲通跪倒,叫道:“將軍饒命!放在下回去,再去勸勸韓公如何?”荀攸在旁勸道:“將軍,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還請三思!”鐘弼忙道:“是極是極,將軍饒命!”田豫擺擺手,制止上前拖拽鐘弼的親兵,道:“韓遂此來何意?汝且如實道來。若敢故意隱瞞,或語焉不詳,定斬不饒!”鐘弼連連道:“不敢、不敢!”田豫道:“我來問汝,韓遂是否仍未從漢中撤軍?”鐘弼略有遲疑,忙道:“此事盡人皆知,想必也瞞不了將軍。”田豫道:“我自然知曉,而且知曉是誰留在漢中,兵力多少。我是看汝是否敢出誑言。”鐘弼忙道:“不敢、不敢。韓王世子韓續兵圍南鄭。”荀攸在旁道:“鐘君,關中形勢,我軍早已一清二楚。問君,不過是核實一二。君再猶豫拖拉,我亦難以保全于君。”鐘弼無奈地道:“在下不過是一辯士,亦非韓王心腹,實不知太多軍情機密之事。”荀攸道:“君試言之。言者無罪。”鐘弼道:“以在下理解,韓王決心攻下漢中,作為回旋余地。至于東方壓力,則通過招誘羌氐來應對。在下聽聞,羌氐先頭部隊約有萬人已至前線,由冠軍將軍楊秋率領,北上應對上郡漢軍。后續將有更大規模涌入關中。”荀攸問道:“那么韓遂是要與我軍堅決對抗了?君以為其能否如愿?民心如何?”鐘弼苦笑道:“在下非韓王,不知其真實態度。然以關中一地,對抗六州之地,強弱一目了然,民心不安,自然之理。然羌、氐蒙昧,不識天威,又受韓王恩惠,或有斗志,也未可知。”在田豫和荀攸一唱一和之下,鐘弼心理防線早已崩潰,或者說原本就有跳船之意,將韓遂內情和盤托出。這種棄暗投明的涼漢官吏不止鐘弼一人,負責西方情報的徐庶幾乎將涼漢、漢中乃至益州滲透得如同篩子。或許時間有些滯后,但韓遂的一舉一動,都會事無巨細地匯總到徐庶案頭。徐庶在向軍謀部和劉備報告的同時,也會將與涼漢有關的情報抄送田豫一份。將鐘弼送走,田豫對荀攸道:“韓遂老奸巨猾,堅忍狠辣,不易對付啊。”荀攸道:“此計必出于成公英之手。韓遂在北、東、南三面皆部署兵力,準備硬抗,西邊想必是分化離間之計了。”田豫道:“張猛年輕,經驗欠缺,恐非成公英及諸郡守之對手。須得派些幫手過去。”荀攸道:“綏南參軍李放,有勇有謀,辯才無雙,可堪此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