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后世會有很多人覺得羅馬帝國偉大而富庶。實際倒也不能算錯。
但能分享這份富庶的,始終只有占少數的“公民”。
最初的基督徒來自什么樣的人呢?
羅馬最貧賤的人。
居住在城市里的、各行各業破產的自由民,或者剛剛被釋的奴隸。來自各個大莊園的奴隸、田野間日益陷入債務奴役的小農。
對所有這些人說來,絕對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求得解放的道路。對所有這些人說來,天堂已經一去不復返;破產的自由人的天堂是他們先人曾在其中作自由公民的過去那種既是城市、又是國家的城邦;戰俘奴隸的天堂是被俘和成為奴隸以前的自由時代;小農的天堂是已經被消滅的氏族制度和土地公有制。
于是,在當時的情況下,出路只能是在宗教領域內。
神學家于苦悶的現世之中,打開了一條通往夢的縫隙。
另一個世界打開了。肉體死后靈魂繼續存在,就漸漸成為羅馬世界各地公認的信條。死后的靈魂將為其生前的行為受到某種報償或懲罰這一信念,也越來越為大家所接受。但報償是相當靠不住的;古代世界具有強烈的自發唯物主義,它把人世生活看得比冥土生活寶貴得多;希臘人把死后的永生還看成是一種不幸。
“死后的結算”相對于原始的“公正世界”來說,簡直就是壓倒性的強大。在精神領域,它有著核武器一般的劃時代意義——通俗來講,它就是精神原子彈。
“死亡”不再單純,也不再是終點。于是,人類終于可以稍微戰勝一點點對死的恐懼,稍微獲得一點點畏懼。
這種無法被人力證明或者證偽的機制,成為了“公正”的補丁。
在想象的世界之中,可靠的第三方監督者出現了。
于是,在塵世中的人們——那些一無所有的人們,找到了他們可以愛的對象,也獲得了別人的愛。
神為這份愛作保。
“愛鄰人”的教義,“憐憫者為鄰人”的注釋,將一無所有的人們團結了起來。
而對于崇拜萬神的帝國人來說,信仰一神的教派,等價于“無神論”。這是一種罪過。
帝國的惡意,卻并未摧毀底層人民彼此的愛護。
——愛?
——愛?
尤基由衷地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書本。
什么是“愛”?他真的認識這個字眼嗎?
六龍教可能是依靠“愛”來團結在一起的嗎?
那些六龍教教徒…真的愛著彼此…愛著彼此…
尤基忽然又想起了博爾術。博爾術很痛苦,因為他知道來自綠林的愛是真心的。技術的力量也在他意識中植入了對綠林同胞的愛,根深蒂固。
某種意義上,綠林也是依靠“愛”而凝聚在一起的。
可“愛”不應該是…
——冷靜,冷靜…
尤基如此告戒自己 “愛不是答桉”——這是向山曾反復對他說過的話。在博爾術死后,向山曾專門教育過尤基。
“人不能缺少愛,但是愛不可能成為拯救世界的東西。”向山將一塊博爾術外裝甲的殘片,放到胡醫生診所里那個陌生女孩的枕頭邊時,是這么對尤基說的。
愛是手段的一部分,卻不能是全部的手段。
愛應當被包含在目的之中,卻不能是全部的目的。
“愛不是答桉,但是六龍教選擇了愛作為根基,因此它呈現出了‘宗教’的特點嗎?”
尤基覺得,自己的這個猜測頗為荒誕不經。
他很懷疑。就他一路走來所見,六龍教都是那樣的…惡毒?
不,或許是因為,“愛”這種東西,具有排外性吧。
尤基翻閱到下一章節。在歐亞大陸西側,那個宗教萌芽的時候、在它與帝國糾纏的時候,歐亞大陸東側,同樣有一支教派誕生。盡管在未來千年之后,這兩支教門會發展成為截然不同的東西。但是,在萌芽的初期,它們卻展現出了令人驚異的共通性。這支教派在巴蜀傳播,以“生死”為核心,用“對死亡的恐懼”以及“美好的愿景”為共同的話題,調和治下不同群體的矛盾。它在組織形式與日常活動之中,展現出了與西方教門極為相似的特性。而在共和國時代,東方人也一度給予了這支早期教派很高的評價。
這名作者明顯更喜歡尋找不同文明之間的“共性”,再來根據“共性”去探討“個性”誕生的理由。
這本書的寫作者認為,或許這種組織形式,就是那個時代的人所能給出的最好答桉,或許也是最適合的。
《種菜骷髏的異域開荒》
南亞次大陸的世界性宗教萌發得要更早一些。在這之前的六七百年,最初的覺悟者就已經針對生而不平等的世界,闡釋了“眾生平等”的思想。
尤基快速檢閱。他其實并不關心宗教具體的內容。他只是想要找一個模板,可以幫助他認識六龍教的模板。
但是,他很快就再一次陷入了不解之中。
只不過是翻過了一個章節而已,這些早期教派就紛紛改變了自己的樣子。
東方的教派幾乎是沒有掙扎就完成了自己的屈服,過程算得上絲滑。而它進入上層社會之后,過去的教義與組織結構就被迅速拋棄,不再被任何人討論,甚至被冠以“妖”與“鬼”的蔑稱。“談玄”仿佛成為了最貼合教義的事情 而定義舊紀元原點的那一支教派,則成為了帝國的一部分。神學家們最關心的問題,一度是“那位作為紀年原點的領袖”與“神”的關系的定義。他們愿意用幾百年的時間討論這個問題媽耶愿意為此而分裂。
明明那位先知為“鄰人”做出了注釋,使得人可以嘗試愛遠處之人,但是后來的人們卻在嘗試封閉先知打開的門,重新限制定義的范圍。
他們后來對待與他們自身不一樣的人時,也未見“憐憫”。
——無法理解。
尤基如此想到。
他開始覺得,自己或許無法從過去的研究找到六龍教的模板了。
難道六龍教會誕生于拯救世界一類的愿望嗎?這怎么可能?實在是太過荒誕了。
遙遠過去的宗教嗎,需要多少年的時間才能扭轉自己的立場呢?
而六龍教的存在時間呢?
尤基搖搖頭。
種種念頭紛至沓來。面對這萬千思緒,少年一時之間竟理不出頭緒。他的大腦也不知道應該優先處理那個部分。
這種“頭大”的感覺之下,尤基不耐煩的翻到了最后,想要看看最后這個作者會寫出什么樣的總結。
稍微有些出人意料的是,作者首先承認,自己在這個領域其實還很無知。盡管宗教是人類誕生之后才誕生的事物,但是它也一樣非常復雜。人類發展至今,卻越來越認不清自己的樣子。
“宗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話題。
“…在非洲軍閥國家還在捕獵黑奴的時候,就有耶穌會的修士在非洲地區以游擊戰的形式解救奴隸…但也必須注意到,這些奴隸將會被賣往信仰上帝的國家…同時我們還需要注意到,耶穌會恰恰是…極為保守的一支勢力…但從他們的行為…我因此而愿意相信‘如果耶穌活著,他會是一個游擊隊員’的宣言…”
“…聲名‘因信稱義’、主張‘任何人都有解釋經文之權’的教派,依照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或許更加進步…但是‘開爾文宗勢力范圍內,一名天主教神父與起義農民站在一起’這類事件…如何從階級史觀進行解讀,是一個很值得我們探討的話題…”
“…任何宗教都是由宗教徒、宗教組織和宗教思想組成的社會實體,是人類社會的精神系統的一支…它既反映著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給人帶來的苦難,也寄托著宗教徒對于現實苦難的抗議和哀嘆以及對于理想生活的希望和追求。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宗教對于社會的進步產生過促進或者阻礙的不同作用…”
“每一個宗教或多或少都存在這樣的組成成分:在富麗堂皇的宗教場所里探討形而上思想的經學家,在荒野、深山修煉的苦修隱士,扎根于普羅大眾、與迷信行為有極深淵源的民俗信仰,運營宗教場所的神職人員…片面的方式籠統地看待宗教,并不能加深我們對我們人類自己的認識…”
尤基一頭撞在潛艇的內壁之上。
不遠處,引哲維看著覺得好笑,問道:“你在干什么?”
“我只是覺得,就連生活在過去的人,都對過去的宗教如此…如此…‘感到未知’…”尤基腦袋貼在墻上,轉過頭:“宗教這個話題就太過復雜了。想著靠‘理解宗教’來分析六龍教,或許根本上就是一個錯誤。”
引哲維雙眼亮起:“哦哦哦,這樣啊…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拿出來,我們大家一起來討論討論。你知道的,我們好歹也算是科研騎士。這方面勉強也能算專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