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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過去的海【中】

  (女生文學)

  這是一個殘忍的現實。

  能夠極大延長生命的技術不可能惠及所有人的。“老人”是無法挺過“物種更新”這個過程的。

  而為了保證技術應用推廣能夠順利進行,基準人基因改造手術的第一批受術者只會是壯年的年輕人。而很接近“不能做手術”年齡的未老將老者,也相當于被放棄了。

  對于某個臨界線上的中年人來說,“幾年”的時間太可怕了。或許一場病,或許是其他,他就會變成“老人”。

  超人企業開發出了可以消滅疾病、擊退衰老的基因醫療技術。

  但是它卻無法惠及所有人。

  總有一些人會被排除在這一次歷史之外。

  而這些人,又或許是已經為人類社會運轉奉獻了一生的老人。

  基準人基因改造手術,保守估計可以將自然人的壽命上限提升到四百歲。而這四百年中,“衰老”機制有可能會在基因層面被解明。或許人類能夠掌握徹底逆轉衰老的基因療法。

  約格莫夫那“解明酶系統”的成果,就有這樣的潛力。

  也就是說,有一批人,或許會因為早出生了兩三年,就與“永生”失之交臂。

  向山覺得,這太殘忍了。

  景宏圖將拐杖放在一邊,就坐在向山身邊,看著他抹眼淚。老人搖頭:“你不正常。”

  向山不明所以。

  “就是因為你的這種軟弱與糾結,才害得整個公司的知識分子都陪你陷入無意義的負罪感了吧?還去養老院做義工…贖罪?這種道德觀有點過于基督教了吧。”景宏圖看著向山:“你不正常。”

  向山低下頭。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景宏圖換了個方式:“你是當今天子嗎?”

  向山不明所以。

  “你想要當地球大總統嗎?或者聯合國秘書長?還是權力高度集中的那種。”

  向山搖頭:“您開什么玩笑…”

  “你不想要這份權力,為什么要承擔這種不屬于你的責任?還是說‘老人不能接受手術’是你們故意做的限制?那這可就惡毒了點啊。”

  向山笑了:“這…開玩笑吧。”

  “你是推動世界前進的人,是開辟道路的人。你不是救世主,不是皇帝,也不是神仙。安撫老人的情緒,讓他們快樂的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是家庭的責任,是社區的責任,是社會的責任,但不可以是你一個人的責任——除非你想要當救世主、皇帝或者神仙。人類也不是你的子民。”

  景宏圖深吸一口氣,然后放棄式的嘆息:“雖然我也蠻不想死的。但是生物學的規律與技術條件太客觀了,我也沒辦法不是?”

  向山也坐在地板上,仰頭看著天花板:“但是,我們公司會不會讓那些老人最后一段走得不安呢?‘自己是最后一批死于衰老的人類’…”

  “你調查過嗎?”景宏圖問道。

  向山搖頭苦笑:“公司門口每天都有來磕頭的老人。有些還帶著全家來的。網上也有罵的…”

  “這不能算調查,最多算是觀察。如果你一直在醫院里觀察社會,怕不是要得出‘這個社會上極大比例的人患有疾病’的結論。你只以‘大年初一某寺廟人群’作為樣本,更是能得出‘社會上人人是佛教徒’的結論。”景宏圖一攤手,“這統計學的道理,你不可能不懂吧?”

  向山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景宏圖也學著他的樣子,看著天花板:“其實你這種‘我不是我理想中的圣人所以我很羞恥’的心態,也不算太壞。每一次科技浪潮,都有老人被拋下了。一幾年的時候我還算是共和國第一批智能手機的使用者。我很慶幸自己趕上了這一波浪潮哩。然后二幾年,我就在家族的團圓飯上,看到我一個位高權重的叔叔被親孫女指點使用智能手機結果手發顫連解鎖都做不到。我一向不喜歡家里那邊的親戚所以當時我就在想——哈他也有今天。”

  但是,景宏圖也沒有笑。

  “然后,我叔叔就很生氣的說這玩意一點也不好用老人家怎么搭公交喲——他從來沒有坐過公共交通,也有秘書、助理幫他打理一切。他聽說過一般人用手機搭公交。沒人提醒的話,他也想不起‘老人會有專門的乘車卡’這件事。他絕對不會因為‘不會用智能手機’感覺到不方便。”

  “但是其他學不會的老人呢?整個社會都在朝著‘智能化時代’發展。但總有人被拋下。”

  “我年輕的時候也有個戲言嘛。‘那誰誰真偉大就是沒玩過大哥大’…你可能都不知道‘大哥大’是什么了。一種過去的科技產品吧。這種事在最近一百年就變得常見了起來。科技發展的周期已經小于人的生命周期了。過去幾千年里人類不會遇到‘無法適應科技’這種事。只有最近幾十年才有這種現象。傳統的道德不適應這種事了。”

  老人再次拍了拍向山的肩膀:“但是你比大多數科技公司的人都要善良了。這也不錯了。真的。只是正常人都應該看到你為其他百分之七十的人類提供了漫長的壽命、健康的身體、光明的未來。這功德無量啊。”

  向山沒有說話。

  “還記得二幾年的時候…啊就是你接任羅摩研發部門負責人之前,我對你說的話嗎?”景宏圖忽然說道。

  “啊?哦,記得。”

  “肯定沒記牢。我當時說啊,‘革故鼎新的事情,又哪有完全白白凈凈、一個墨點子都不沾的?’如果你真的要吹毛求疵的苛求自己就好好想想這句話。況且你也不應該被困在這上面——道德把你馴化成了溫馴的家畜又怎么革去故舊呢?”

  向山的眼鏡快速給出提示:“啊尼采啊…”

  “對他說過類似的話。怎么了?不喜歡么?你公司的名字還和他有一點點聯系呢。”

  “啊,這個吧。我這個是純粹技術層面的超人類主義…畢竟是和Nazi思潮有聯系的人。”向山搖搖頭,“沒什么好感。”

  “對你是一個技術主義者、理性主義者。你在大學的公開講座我也看了。你很推崇理性。”景宏圖點了點頭:“但這對你算是一劑精神上的猛藥。尼采的一些觀點不對,他的哲學也確實是最容易被誤用的東西。但疫苗也是有害的抗原吧?是也不是?”

  景宏圖想要從地上站起來,但有些費勁。向山急忙將老人攙了起來。

  “行了,你跟我來吧。我想送你一點東西。”景宏圖朝書房走著,一面絮絮叨叨:“尼采是最容易被誤用東西了。他很主張積極的改造自我,‘對一切重新估值’。他其實是在探索‘幸福的生活下去’的道路——在科學上,一種錯誤的探索也是有價值的不是?我們的最終理想是‘人的自由聯合’,是‘每個人的自由與一切人的自由’跟他不同。但是它可以作為一種他山之石,一種補充。你沉湎于古老的道德,想要當個完美的人,就該下一點這個猛藥。”

  “你已經是站立在歷史潮頭的人了,你將來還會面對很多歷史無法給你‘已知答案’的問題。你不應該被自己的軟弱所擊垮。”

  景宏圖從熟練的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老人的書架很大。向山已經很少看書了。對他來說,最先進的知識不是在自己的項目里,就是在朋友們的腦子里。但景宏圖的書記載的卻是另一種東西。

  “看看吧。不當哲學書看,也可以當文學書看。”景宏圖如此說道。然后,他猶豫了一下,又抽出了一本書。

  《罪與罰》,陀思妥耶夫斯基著。

  “還是把這本書也一并給你吧,免得你理解歪了,走了錯路。”景宏圖說道:“這本就是尼采哲學錯用、惡用的結果。另外,你也要注意一下與‘超人思想’對沖的另一種思潮。”

  窮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被社會與生活壓到了極限,他不想要任人宰割,想要成為“強者”,想要跨越過去的道德,成為“超人”。而他選擇的“蛻變”途徑,是殺死一個心狠手辣的高利貸者。但是,殺了高利貸者連同她無辜的家人之后,拉斯柯爾尼科夫卻被良心的責罰所煎熬。他最后受到傳統的宗教感召,去警察局自首,并重獲新生。

  景宏圖撫摸書的封面:“與這種過激思潮對沖的,正是‘傳統’與‘文化’。你好像很討厭這種東西?對,我也很討厭。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認,它們一定程度上可以對沖掉極端思潮的風險。我并不否定你改良文化的志向。我也不擔心你會在這個方面犯錯誤——格拉納特女士還在與你并肩作戰吧。但是,從其他角度思考問題。你以前做得到,現在也不要丟了這本事。”

  “然后…對,還有這本。”

  向山看了看手上那堆書里最上面的一本:“《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一個合眾國保守派的的教授寫的。”景宏圖嘆息:“真正的進步主義者不會向人們提出任何道德上的要求,例如你們應該彼此互愛呀,你們要有自我犧牲的精神啦——不會。那是發動宗教圣戰的狂信徒。他們的世界才是充滿愛與犧牲的。想要解放人類的人,不是為了轉生于天國自我犧牲。我們選擇自我犧牲,是因為客觀條件下這就是最合適的道路,是他們的自我價值實現。他們與大眾站在一起,不是因為大眾是‘弱者’,不是出于道德的同情,而是因為他們認為大眾是更進步的階級,是‘沒有覺醒的強者’。”

  “當然,他們之所以不顧一切的推動進步,也是因為…他們會看到人性上那看不到底的深淵。舊道德構建的舊社會在他們眼中并不會溫情脈脈,而是殘忍的。不進步的話就沒有光明。”

  “保守主義者則不然。他們眼中,現在的世界已經足夠好了。或許從個人生命的長度來看,人類文明有起伏。但是從歷史的總體來看,人類是在進步的。人性之中有善良的天使,哪一個時代都有善良、愛與光明。所以他們不會像進步主義者那樣急于前往未來。他們有溫情脈脈的過去。”

  向山有些懵:“這是叫我…不要太快?”

  “不是。”景宏圖搖搖頭:“你做得真的很好,比我想象中更好。但是我也知道,你以后會遇到更多得考驗。但你在面對關于人性與歷史的抉擇時,不妨想想這些觀點。你看得到自己心里的深淵,看得到旁人的痛苦。但是,你不妨試圖相信,深淵之上是有那么一點點善良天使的。保持樂觀,你要保持樂觀啊,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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