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的能夠控制自己嗎?大腦——準確的說,是大腦的新皮質,真的就如里面所存在的自我意識一樣,可以掌控自身的意志嗎?
絕大多數人都會覺得,應該是這樣的。如果大腦只是肉體的奴隸,那么“我”又何處安放呢?
但二十世紀早期的心理學家卻有可能給出完全相反的答案。在那個時代,存在一套被戲稱為“口水與咕咕叫理論”的學說。口渴會驅動動物去飲水,胃響會驅動動物進食。這一套學說的支持者認為,“口水與咕咕叫”內秉的邏輯——即生理的反應產生“內在驅動力”,這原始的內在驅動力為所有心理活動提供原始推動——足以解釋包括人類在內所有高級動物的行為與活動。
盡管“情緒與動機的心理學”這一個體系都是縫縫補補的爛攤子,盡管包括“身體理論”、“內驅力”在內的許多理念都被后來的認知科學超越與吸收了,但是這個派別的心理學家們,還是留下了相當一些實驗證據,證明“有些時候,人類在自我意識產生情緒之前,身體就已經做出反應”。
人類的“自我”似乎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強烈。
而在二十一世紀上半葉,向山推動義體化的進程,也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希望可以排除肉身帶來的“不理智”。
但人類不管怎么改造,總是要保留大腦的——至少現在的計算機科學還沒法再現大腦的全貌。
而一個被外力規訓、扭曲的大腦,同樣可以左右一個人的意志。
就好像倉鼠會在倉鼠輪上毫無意義的奔跑,就好像老鼠與猴子能在實驗中學會毫無意義的按壓按鈕,就好像寵物狗可以將自己的生理需求擱置在一邊而優先逗主人開心一樣。
綠林通過技術手段,在大腦內已經形成了一種服從與感性情緒的神經回路。
博爾術若是稍加思索,或許可以與之對抗,但是在不假思索的情況下,他的行為一定符合綠林的規范。
關鍵就在這里。按照記憶之中“俠客的準則”進行思考,就會帶來心靈上的撕裂與痛苦。而不進行思考,順從這感覺的話,就能感受到發自內心的快樂。
這種狀況下,猴子都知道怎么選擇。
只不過,在漫長的對抗中,博爾術也算是摸索出與之共存的一點點心得。
現在,他的“俠義精神”在讓他求死,所以他說出了“我在麻痹你們,你們放松警惕后我會殺了你們”的想法。
而天的“綠林意志”在讓他求活,正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越是這么說,對面就越有可能產生同情。
從理智的層面上看,自己就是將所有的情況擺在了臺面上,讓這個俠客來抉擇。
向山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他不可思議的看著博爾術。
“你…”他低聲罵道。
“作為俠客的我,覺得第三武神說得很有道理。”博爾術的語氣非常誠懇——仿佛用盡了自己的誠懇一樣。他說:“守法如法在…過去那個有法律存在的時代,是最有秩序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我希望能生活在有秩序的世界里…讓我遵循秩序而死,我沒有遺憾。殺了人,就應該付出代價。”
“你…”向山又罵了一句,然后再度抬起手。
但原聞人按住了向山的手:“前輩,等一等。”
向山看著原聞人。
“他現在無法控制自己。他沒有因為自己的行為收益,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行為而獲得幸福感。我認為,這可以遵照一些精神疾病的理念吧?在過去…”
“你想跟我說,精神病殺人不犯法,對吧?”向山盯著原聞人。
原聞人遲疑道:“過去是有這么個說法…”
“那么,所有的綠林殺人都不應該算有傷天理咯?因為他們都是由于同樣的醫學手段,造成了同樣的精神殘疾。”向山道,“你要公平的饒過所有綠林嗎?”
原聞人一驚,否認道:“這怎么可能?”
“那么為什么只給這一個綠林這待遇,而不給其他綠林同樣的待遇呢?”向山反問,“那這算什么‘法制的精神’呢?不過是你個人的偏好?”
原聞人有些不確定了:“可是,人的動機也是判斷其罪行的…”
“放屁啊。”向山打斷道。
他手一抖。原聞人感覺幾股豐沛大力從手中涌來,而她甚至無法判斷這股勁力的趨向。她的手被瞬間抖開。向山再次按住博爾術的腦袋。然后,過了半秒,向山突然將手往旁邊一甩。博爾術整個人橫飛出去,在地面上彈起一下。
“放屁,都是放屁。”向山按住自己的額頭:“‘守法如法在’?在總結的東西歧義何其多?簡直狗屁不通!”
原聞人以為博爾術已死,有些傷感,繼而又聽聞向山的話,又感驚訝。
江湖中人基本都是敬重武神的,就算不認可武神們的理念,也多半只會平和的指出問題。如這般激烈的職責還是少數。
博爾術掙扎道:“這話,我不能茍同…”
向山一腳踩在他身上,大聲咆哮:“法是工具。就算這玩意捍衛過無數公平與正義,為無數弱者提供庇護,它也只是工具,是死物。它需要維護,需要更新——就好像你們的操作系統需要隨著時間推移而打補丁一樣,不然的話,它必定會變得不合時宜。”
“而你們這些白癡到底在想什么?按照法的一般性精神指導自己的活動,為自己訂立規則,不是讓你們抱著過去的成法限制自己的行動!你們呢?在干什么?搞笑嗎?啊?”
他轉向原聞人:“確實,有一部分因為精神層面的疾病而無法控制自我的人,無需負擔刑事責任。但是,你知道那些人的下場嗎?”
不待原聞人回答,他就補充道:“在精神病院被限制行動一直到死。對哦,由于是‘患有疾病’,所以有醫療資質的機構,甚至可以對這些人使用鎮靜劑一類的精神藥物呢。這樣算下來,或許比無期徒刑還要折磨一點?”
說到這里,向山問道:“小原,我問你,你有發現什么嗎?”
原聞人道:“他們也算是受到了懲罰?”
“不。”向山語氣平靜:“我們上哪去找精神病院呢?精神病院上哪去弄那么些精神藥物呢?啊…對了,我們要把他捐給科研騎士團嗎?這些條件,恐怕也只有那邊才會具備了吧?”
原聞人再次沉默。科研騎士團表面上還遵守一些高尚的準則,但具體到每個團的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有些團或許會真的做一點慈善工作,但是表面上看你看不出哪邊是人道的。更何況,博爾術還是個內功有成的武道高手,對科研騎士來說是不可多得的研究對象。難道應該賭科研騎士很自覺嗎?
“過去,社會是有序的,完整的。人類有較為豐富的生產力,有完整的工業鏈,可以提供一個收容精神病患的地方。這些精神病患不會出去傷害別人,這是基礎。然后,他們自身也有被治愈的可能。”向山歪著腦袋:“而在過去的社會,一個合格的熟練工人,培訓成本亦是不低。每一個人,都可以算是社會的財富。所以,才需要給予犯罪矯正與改造的機會。”
“但是啊,我們沒有監獄,我們沒有精神病院。我們不知道極道共識療法的逆轉方法,無法給他改造的希望。我們甚至無法保證能阻止他再傷害別人。那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怎么做?”
原聞人不假思索的說道:“那么,請讓我來看守他吧。我愿意看守他,一直到他可以控制自己為止。在這之前,他若是再傷害他人…”
原聞人話還沒有說完,就感覺自己騰空而起,眼前景色飛速后退。
向山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腳將她踹飛。
“你要怎么樣?你想說,若是這個綠林破戒做出傷人的行為,你就要自盡以承擔責任?”
原聞人感覺,向山的話語之中透著火焰。
“你什么毛病?”向山問道。
原聞人咬牙:“我只是覺得,這乃義之所在…”
“呸。俠客首先要做的,是透過理性,認識到自身身處世界的不合理之處,繼而反抗這不合理的源頭!腦子一熱就說出這種話,還什么‘義之所在’…文化只是一個外殼,是讓你的感性能更好接納‘俠義’二字的。你動腦子想想!”向山恨鐵不成鋼的道:“如果他真的脫困傷人,然后你殺了他在自殺,那和他現在就被我處死相比,又多饒上了至少兩條命,對吧?你不想活了可以自己去死,有何苦牽扯無辜路人。”
“啊不對,你還不能死。想象一下…如果他真的脫困傷人,那么我應該怎么辦呢?真的按照你今日的誓言把你也殺了?開什么玩笑,現在俠客的力量本就薄弱,就算要死,也得在殺死萬機之父和諸王后再謝罪——可如果你是看準這一點才發這個誓言,那不覺得自己虛偽嗎?”
放開原聞人后,向山重新站到了博爾術面前:“說真的,我倒是希望你能反抗一下。你這樣我真的沒法殺啊…”
說這句話是,向山的氣勢突然就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