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修復師來說,好像就沒有正式入窟一說,工具包一拎,工作就開始了。
還是像從前一樣,各盡其責。
其中當屬羅占的任務最重,時隔兩年再行進窟,入窟的工具需要調整和維修不說,因為重點還在排查窟中窟上,這就要求更新勘測儀器。
沈瑤、祁余和盛棠需要大體清理窟中環境。
雖說窟門嚴實,但經過兩輪的四季輪轉,戈壁灘上風沙一起,沙塵還是無孔不入,所以沒一會兒就能清理出不少沙塵來。
沙塵挺令修復師頭疼,因為會摩擦壁畫留下劃痕,時間一久就能滋生病害。
像是窟里眼能瞧見的壁畫,相比兩年前又落敗了不少。
這期間胡教授也來了。
除了告知院里對于他們人身安全做出的措施外,也跟江執研究了窟內結構。
從老邪頭那得到的石頭被江執妥善藏好,他將紋路做了拓印帶進窟里,胡教授看到圖案的時候挺驚訝的,“龜茲時期的啊。”
“是。”江執指著拓印上的紋路,“所以窟中窟一定是同時產生的,或許…”
他想了想,環顧四周,提出了大膽假設,“0號窟的真正意義在窟中窟,而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幌子。”
胡教授也同意這個說法,打量著山壁上的壁畫,感嘆說,“但哪怕只是幌子,放到現在也極具價值啊。”
敦煌石窟里的壁畫多樣。
不同時期,不同畫風,不同內容。
有的內容嚴肅,有的內容清奇,有的內容啼笑皆非。可時間就是個大師,能讓再荒誕不經的東西變得意義非凡,因為哪怕是隨筆一畫,都能反映曾經那個年代的價值和思想,會給現如今的研究帶來全新思路。
等出了窟門,胡教授問江執,“你確定能找到窟中窟嗎?”
這話問的怪異,尤其是在0號窟已經重開的情況下。
陪著胡教授下了土階梯,江執說,“如果您懷疑我的能力,就不會在領導面前幫我說話了吧。”
0號窟能重開,的確是因為他拿了有利證據出來,可胡教授最后的擔保也很重要。這老頭兒平時挺倔,因為安全問題也一再壓著他前行,到了關鍵時候他還是伸手拉上一把。
胡教授慢慢前行,陽光太刺眼,他將太陽鏡掏出來,扯過衣服一角擦了擦鏡片,說,“但凡傳言都不會空穴來風,加上之前被盜過的情況來看,0號窟存在窟中窟的可能性極大。”
江執輕笑,“您說話嚴謹,沒親眼看見所以只說概率,但我很肯定就是有窟中窟,這已經不是什么值得去質疑的事了。”
胡教授停下腳步,扭頭看著他。太陽鏡片被擦花了,陽光下看得挺明顯,他干脆也就摘了太陽鏡,說,“你父親也深信不疑,所以后來就有人說,他執念太深,已經走火入魔了。”
江執一怔,這種話他還頭一回聽說。
可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他眉心微微皺起,“所以你們都認為,薛顧先留下的筆記和圖紙內容都是他想象出來的?”
“當時確實有不少人這么認為,畢竟誰都沒親眼見過窟中窟,也沒人相信會是第二藏經洞。”胡翔聲的目光放遠,落在山體上,嘆息,“顧先說,他會讓大家相信,會讓大家親眼見到,可惜…”
江執盯著胡翔聲的臉盯了許久,冷不丁說,“其實一直以來,您都相信他,是吧。”
一直以來他都把薛顧先的失蹤歸咎在胡翔聲身上,在他認為,就是因為胡翔聲當初的不信任而離開所以導致沒能及時援助。
他對胡翔聲多少心存怨氣。
可現在,尤其是此時此刻他竟覺得或許自己想錯了。
胡翔聲將目光收回來落他臉上,語氣堅決,“是,我一直都相信他,只是當初我的確沒能做到始終相伴。這些年我很內疚,直到看見你。你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所以我就想著不管怎么樣都不能讓你遇險。”
說到這兒,他又重重一嘆氣——
“但是你跟你父親的性子一模一樣啊,可能這就是注定的,注定你就是屬于0號窟,也注定了你要完成你父親未完成的心愿。你這么執拗,不就是因為你早就原諒你父親了嗎。”
江執不知道該說什么,心里有些堵。
“將當初關于你父親的流言告訴你,是想你知道你父親為了這個0號窟付出的堅決和努力,不管別人怎么說,他都堅信自己的內心,信仰從沒動搖過。你該原諒你父親,他是值得尊敬的人。”
江執在戈壁灘上佇立了許久,直到胡翔聲的車子不見了,他才折回0號窟。
盛棠坐臺階上,手里拿了條巧克力,啃了一半。見他回來了也沒起身,就一直在看著他。
這種感覺很好,好到恰似春風吹走了他心底的那層霾和壓抑。
江執停步,雙手插兜,好笑地跟她對視。
高大的身影將她遮了個嚴實。
她也沒移開目光,仍舊盯著他的臉,加一口巧克力。
“舔顏呢?”江執眼里含笑,“全天下有我這么絕世美顏的男子的確不多。”
盛棠嚼著巧克力,“我也可以舔狗。”
江執不怒反笑,誰叫心情好呢,說什么都任由她了。“看了這么久,還不打算跟我復合呢?”
“相比復興0號窟,跟你復合能算得上是緊要的事兒嗎?”盛棠反問。
江執哭笑不得,“行啊,思想覺悟越來越高。”
“突然覺得高攀不上我了吧。”
江執抿唇笑,忽然拉高她的手,一彎身咬走了剩下的巧克力。
盛棠愣神的功夫,手里就只剩下張包裝紙了…
“過分了啊!連巧克力都不放過,還是不是人了?”
“我連你都不會放過。”江執嘴里甜,能一直甜進心里,“先做男人,再做人。”
什么邏輯。
盛棠歇也歇夠了,懶得跟他貧嘴,起身抻了個懶腰就要回去。江執拉住她胳膊,笑問,“你就真不怕我被人搶走?”
盛棠笑顏以對,難得的溫柔——
“我呢,之前很不湊巧就聽過一句話,屬于我的搶不走,能搶走的都是垃圾。”她語重心長地補上幾個字,“我覺得,特別在理。”
江執:…
死丫頭,嘴巴越來越毒了。
江執擅時間管理,在石窟工作的同時,也幫著祁余處理了攤位轉讓的相關事宜。
紅霞潑天時,一行人就提早離開了石窟趕往敦煌夜市。
江執辦事效率高,晚上就有一人要看看攤位談談價格,幾人決定去夜市正好填飽肚子,處理攤位的事和商量接下來的工作安排。
進了夜市,祁余還挺感慨的,說以往一到出攤的時間就頭疼,現在攤位要轉了,反倒挺舍不得的。
沈瑤故意逗他,“要不然你兼職,以攤養窟。”
沒等祁余開口,羅占笑說,“可拉倒吧,最后倒霉的肯定是我。”
沈瑤抿嘴笑了。
兩年后,羅占和沈瑤也能從容面對了。
祁余重重一嘆氣,“我也是挺不孝的,就這么把我爸的攤位給賣了。”
“別這樣。”盛棠抬胳膊挎他脖子上,“相比讓你守攤,我想祁叔叔更希望你進窟,他一直以你為傲。”
“我知道。”祁余一吹額上發,“天生我材必有用。”
這自信也是沒誰了。
來洽談攤位的也是個當地人,挺年輕的小伙子,學過木版畫。祁余就跟面試人家似的,還看了對方手機里的木版畫作品,連連點頭稱贊,不知情的還以為是要錄取了呢。
然后跟對方說,我的攤位是個有靈魂的攤位,我買的每一件作品那都是經過嘔心瀝血的…
話沒等說完就被江執扯到一邊,跟對方談了價錢。
祁余落了個寂寞。
吧嗒兩下嘴,給自己找了臺階下,“小伙子還是很有想法的,有前途,攤位交到這樣的人手上我也放心了。”
盛棠摸了摸他腦袋,“先把情懷收一收啊。”
“俗,你們都是俗人。”祁余一撇嘴。
不到半小時,一切事宜都談妥了,最后就等著簽合同交錢。
五人直奔餐廳,天熱,就找了戶外的位置。
點了一桌子的菜和燒烤,權當慶祝一件大事落成。
等餐的時候,盛棠跟祁余說,“要不是你嘴欠兒,咱們現在吃的會是烤全羊。”
祁余嘴欠這件事說到底是源于他的心軟。
對方小伙子有不錯的手藝不假,但也是個口燦蓮花的主兒,談到轉讓費的時候凈跟他們哭窮。說自己是學徒,特別喜歡刻木版畫,而且也以此為終身職業。
說自己想租個攤位就是希望能讓更多人看到他的作品,可是畢竟兜里有限,問轉讓費能不能再低點。
做生意嘛,價格商量你來我往的很正常,而且江執也早有心理準備。
豈料還沒等發揚毒舌精神,祁余在那頭就一個拍板給對方個最低價,前后不過半分鐘,抹去了好幾個零…
江執當時在現場,猶如雷擊。
就直到現在,祁余也沒認為自己做錯,還替人說話呢。
“小伙子多不容易啊,年輕人創業可難了,我能幫就幫唄,再說了,我跟他也算是同道中人,投緣。”
江執是難得能被氣著一回,跟他說,“大俠,你要是抱著劫富濟貧的心理,干脆把攤子送人好不好。”
浪費他的時間。
祁余賠笑,給他倒啤酒,“轉讓費還是要象征性收收的。”
盛棠不得不提醒他,“你的眼力都用在壁畫上了吧,那小伙子渾身上下都是名牌的,人家不缺錢。”
祁余拿酒瓶的手一滯,啊了一聲,“我以為都是假的…”
盛棠翻了個白眼,無語。
羅占挺理智的,直接問江執,“比預期往里搭的錢多了不少吧。”
祁余一聽這話,趕忙閉嘴。
江執瞥了祁余一眼,掏出手機點開計算器,輸前后金額差,“拜祁大善人所賜,我要額外多掏這些錢。”
手機往桌上一放,大家抻頭一瞧,汗顏。
羅占抹了一把額頭,幸虧把祁余這家伙提早出手了,要不然這就是個無底洞。
沈瑤嘆息,“人家做生意是賺錢,祁余你倒好,做生意凈去賠錢了,怎么對外欠這么多啊。”又看向羅占,“幸好石窟開了,要不然你得養他一輩子啊。”
羅占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這個說辭殺傷力太大。
“至于嗎至于嗎,做生意有賠有賺很正常,我是想給顧客提供最好的東西,用的都是最好的木料。”祁余解釋。
羅占翻白眼,“那你價格要上去也行啊。”
祁余抱狗腿狀,“這不是有Fan神在嘛。”
“我欠你的啊。”江執不客氣,“那是我娶媳婦的錢。”
盛棠一口啤酒差點嗆著。
祁余豎起食指和中指做起誓狀,“江教授,你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
盛棠挨著他,見狀,將他的無名指也掰出來,糾正了起誓的姿勢。
江執不緊不慢道,“大恩大德什么的都不重要,記得還錢就行。”
“肯定還!”祁余笑呵呵的,又瞥了盛棠一眼,接著說,“不過江教授,棠棠的嫁妝肯定不老少,你也不用擔心沒錢花的問題。”
下一秒他坐的椅子就挨了盛棠一腳踹。
祁余一個趔趄差點飛出去,嚷嚷著,“江教授,你不管管你家棠小七?”
江執忍笑,跟祁余說了句,“今晚這頓飯你請。”
“應該的應該的…”祁余說,扭頭又去看單子,“咱們是不是點的有點多啊,能吃得完嗎?”
盛棠剛想嗆他吃不完兜著走,緊跟著一個手包就甩到了桌上。
頭頂上落下了一聲不悅——
“過不過分啊你們!沒我在,你們聚餐聚得挺歡樂啊,但凡桌上的人,是任何一個人,有想起我的沒?”
大家抬頭一看,紛紛愣住。
祁余最先有反應,歡呼,“大師兄!”
緊跟著起身就要抱。
弄得肖也煩了煩死了,把他往外推,“哎哎哎,有話說話別瞎抱,我又不是軟柿子羅占,任你怎么捏都行。”
祁余在興頭上,隨他怎么推搡,加了張椅子給他,“你怎么回來了?”
肖也坐下來,目光掃了一圈,懶洋洋說,“我怎么就不能回來了?敦煌是你家開的呀?我想吃這里的烤全羊不行嗎?嘖嘖…”
他搖頭,故作惋惜,“沒有我,你們的伙食差得可真不是一星半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