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肖也就帶回了消息。
桑拿的天兒,太陽半落不落的時候氣溫還能達到三十七度。肖也一進門就喊熱,跟條快被渴死的狗,一步三晃掙扎著翻了冰箱里的礦泉水,連喝了兩瓶尚算喘口氣。
江執在看沈瑤傳過來的修復方案,見他空瓶子一扔,剛要開口問,肖也就趕忙抬手打住,腳跟一旋直奔浴室沖涼。
浴室門半遮半掩的,留了巴掌大的縫。
里面嘩啦啦的花灑聲。
江執將電腦一闔,走到浴室門口,雙臂交叉環抱往旁邊一靠,隔著一道門縫跟他說,“不就是出去打了個電話嗎,前后二十分鐘不到吧,肖也,你跟我演苦情戲呢?”
“就北京現在這個天兒,別說二十分鐘了,你出去站兩分鐘試試?”水聲伴著肖也的抗議聲一并順著門縫鉆出來,“江執,我發現你這個人一點良心都沒有,大熱的天,誰在為你辛苦為你忙呢?你倒好,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我可看天氣預報了啊,明天四十度高溫啊,江執,你真打算可勁禍禍我是吧?”
“…”
“江執?”
“江執!”
江執早就返身回去繼續審查修復方案了。
五分鐘后,肖也圍了條浴巾出來了,發梢的水珠搖搖欲墜,又被他甩得四處飛濺,他沖著江執嚷嚷,“給小爺拿條褲子!”
江執坐在靠椅上,身后是整面落地窗,夕陽拖了漫天紅,那紅得異常妖艷璀璨,江執就似身處火焰之中,周身散發著的全都是不好招惹的氣息,看在肖也眼里就有種千年老妖幻化成人的感覺。
江執坐得穩也沉得住氣,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肖也,我沒欠你的,再跟我多啰嗦一句,今晚睡在這屋子里的人可就未必是我了。”
說到這兒他才抬眼看他,嘴角一挑,怎么看怎么都有幸災樂禍的影子,“先把生米煮成熟飯,說不定是阿姨喜聞樂見的呢。”
千年老妖果真是道行深,一招鉗制七寸,打得肖也好生受傷。
咬牙切齒在原地僵站了半分多鐘,直到江執眼角一瞥看了下時間,肖也這才像是被解穴了似的憤憤不平自己去翻了衣服換上。
再出來時已是神清氣爽,上前的步伐都有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勢,走出了重整旗鼓的精氣神來。把江執的電腦一闔,手里的冰鎮可樂往桌上一放,長腿一勾椅子滑前,椅背一轉,他跨坐上去,胳膊在椅背上一搭,跟江執面對面。
“這人活著吧都是風水輪流轉,從河東轉到河西太正常了,就像你說的,輕點嘚瑟小心掉毛。”肖也笑呵呵地盯著江執,“你是真不怕自己掉毛對吧?”
江執悠哉地往后一靠,看著他沒說話。
“我呢,幫你打過招呼了,多去一趟倦勤齋倒是沒問題,那邊的老師聽說你要做學術研究很是歡迎啊。”
“說但是吧,別磨嘰。”江執淡淡開口。
肖也抿唇笑了,兩條大長腿往后一蹬,椅子湊到桌前,“明天倦勤齋那邊有兩位老師在,找任何一位老師都能幫著帶路。一位姓許,故宮里的老人了,倦勤齋的角落里堆了幾兩灰他都知道,另一位呢,是這段時間留在倦勤齋幫忙的,話說是位美貌女子,她姓程,名嘉卉…”
江執的嘴角微微一僵。
肖也不是沒瞧見他的神情微變,起身拿過可樂,走到窗子前一靠,故作思索,“這名字出自詩·小雅·四月吧,山有嘉卉,侯栗侯梅。我記得張衡的西京賦里也有一句,嘉卉灌叢,蔚若鄧林…一聽就是有文化的名兒啊。”
江執沒作聲。
“找許老師呢,就是麻煩點,聽說你已經被那幫老頭子給宰了是吧,人家肯定要趁機多敲你一筆。但是找程老師就不一樣了,程老師是出了名的好說話,人漂亮性格又溫柔,炎炎夏日的,跟這樣的老師打交道也自清涼無汗的多好,更何況對方還是你,程老師更會——”
“許老師那邊加什么條件了?”
肖也一愣,緊跟著撲哧樂了,“你不是吧?聯系程老師怎么了?就當老友敘舊唄。”
江執抬眼看他,不悅,“肖也你怎么這么多廢話?”
肖也無懼他的臉色,好不容易抓著江執的把柄了,可不得好生調侃一番?捏人軟肋口出威言果然是件巨爽的事兒,要不說人生得意須盡歡呢,這一刻的酸爽他寧可散盡千金來換吶。
邁著四方步上前,肖也語重心長,“小同志心火不要這么大,來,喝點可樂壓壓。”說著他把手里的可樂往江執面前一放,又道,“我這不是要把利和弊跟你交代清楚嘛,許老師本身就是個老奸巨猾的主兒,你這一求,他能放過你?說明天開個天窗不是不行,前提是你親自去修極樂圖。”
極樂圖出自吉市下設縣城的墓葬里,經考古挖掘斷定,此墓葬的時間竟能推到唐后期,十分罕見。更罕見的就當屬墓葬主室位于南壁墻上的壁畫,也就是極樂圖,其內容表現為唐風貴族生活之奢靡,雖破損嚴重,卻也能從零星半點中窺出原壁畫的精美,但所謂的罕見,是因為壁畫上頭的建筑多以西式為主,中外結合的典范。
整個壁畫篇幅雖說不大,可重在壁畫手法上不同于古代畫匠的表現。這幅壁畫的修復工作當時是交給敦煌完成的,但前后換了三位修復師做出來的修復方案都不理想。
后來胡教授接手,原本是想等肖也從新疆回來可他一個人禍害,誰知道天上掉下個江醫生,胡教授一不做二不休,借著江執到北京做學術討論為由,一個電話打給故宮,具體說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總之很快,江執就接到故宮那邊的電話…
歡迎詞說得那叫一個讓人心曠神怡,萬事都積極配合,又高度贊譽了他的年輕有為,最后補上句:小江啊,中國自古就講究禮尚往來,我們配合你的工作,你是不是也得有回饋意識啊…
都說出手不打笑臉人,但這話落在江執頭上形同虛設,他毫不客氣地回了句:很抱歉,我在研究所沒編制。
那意思很明顯,技術支援是研究所的行為,他不隸屬研究所。
末了,江執又跟那邊說,但出于感謝,我可以提供修復方案,至于派誰上手去修,你們跟胡教授再去商量。
一句話把對方說得感動壞了,心想著這小伙子真是有情有義,畢竟是外聘人員,能做到這點也是實屬不易了。但等一切都塵埃落定后,那邊反應過來了:研究所現如今基本上不都是聘請制了嗎?他拿著個編制不編制的話頭坑蒙拐騙誰呢?!
關于這件事,肖也在來北京之前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笑得一臉發賊,補上了句,“可能故宮那邊也品出你這個人太不正經,干脆就來個以彼之道還治彼身,都不正經唄,誰怕誰啊。所以你可要想好了啊,一旦求著許老師,你就得給自己填坑,修極樂圖多累啊,你要往墳里鉆,還得敦煌和吉市兩頭跑。你找程老師,陪聊個幾句,再搭上了笑臉,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江執盯著他,面無表情。
“別這么看著我啊,我又不知道程嘉卉在倦勤齋幫忙。再說了,江執,我發現你這個人挺矯情啊,你——”
“去跟許老師說,極樂圖我親自修,但前提是通景畫得讓我看舒坦了,別給我出什么幺蛾子。我不舒坦,大家誰都別想舒坦,我這個人沒什么道德感,在壁畫這塊,我更沒你們那么有崇高信仰。”
肖也回盯著他好半天,最后眉一皺頭一點,“你想作死,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