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棠一直覺得江執這個人的性格挺別扭,有時候還陰晴不定,你說他有多開朗,實際上又不大愛交際。你說他有多自閉,實際上又能很好的平衡與外人的關系,總之,她覺得他挺難琢磨。
像是這次請教,她以為他會借機敲詐她一筆,結果人家真就是拿出導師級的風范,眉頭都沒皺一下就跟著她去了泥塑現場。
只是,傲氣還是有的。
動身之前江執說了句,“你目前完成的部分先給我看看,我再決定你值不值得讓我教。”
這語氣,還是很江執的。
盛棠給他看了小樣的動態設計。
江執看了少許時間,又抬眼看著她。盛棠被他看得心里發毛,小心翼翼問,“是不是…做得挺業余?”
之前閑來沒事做文創的時候她也做過動態設計,但跟做塑像的動態還是千差萬別。唯獨看過祁余做過,當時她都是記在心里的。
“還不錯。”
完了完了…錯了,誒,等等,還不錯?盛棠一下子反應過來,還不錯!
“走吧。”
沒聽錯,老天!
盛棠追上江執,跟著他身后噔噔噔下樓,近乎賠笑的,“真不錯啊?”
“我有必要討好你嗎?”
這話說的…
“我這不是怕動態設計不符合修復標準嗎。”
“動態設計如果沒達到標準,我就會把這活交給肖也。”
“換句話說,我之前所做的努力都有可能白費?”
江執將車鑰匙往她手里一扔,“幸好你自己爭氣。”
盛棠覺得自己一腦門子冷汗都要鉆出來了,想想就后怕,原來自己之前始終在被淘汰的邊緣轉悠呢,原來他不是說把任務交給她了就一定是她完成,原來這些日子她所熬的心血,但凡在做動態圖的時候稍有不慎就會被踢出局…
江執這只鬼!
惡鬼!
不給任何人犯錯再重新修訂錯誤的機會。
“從動態設計到最后你的復原線描圖出來,這中間要做大量的工作,有的修復師單是要修復一身塑像就要耗上一年半載,其中尋找依據佐證、搜集資料就要耗費大量精力。一身塑像,大到骨架外形,小到神情姿態,甚至一枚瓔珞、衣擺的褶皺樣式都一定要有出處。”
江執在說這番話的時候神情很嚴肅,“修復的意義在于,修舊如舊,這也是修復師要遵守的原則。”
修舊如舊。
不知怎的,盛棠聽了這四個字心生激蕩,甚至是敬意。以往祁余也會說些慷概激昂的話,她聽了也就聽了,卻不像今天這般有感觸。
修復師需要大膽,但不能肆無忌憚的發揮,一切都要遵從古代匠師的痕跡,讓歷史最本來的面貌如實地延續千年,所以修舊比修新更難,可正因如此,才賦予了修復師這個職業的神圣。
“相反焊接不難,只要接點吻合別有凸點,這是需要反復練習的活。”
江執到了現場后直接指導盛棠,沒浪費一分一秒時間。
“泥料壓得密實,一層壓一層,上大泥的時候要對塑像比例、體量感做反復調整,先控制好整體的動態和比例關系。比例保證基本正確的時候,再用小圖泥來塑造。你是學美術出身的,應該很清楚中國古代塑像跟西洋塑像不同的是,中國古代塑像跟中國傳統繪畫一脈相承,講究氣韻生動,以形寫神。”
盛棠是有底子的人,一看一聽自然明白,“所以窟洞里的塑像身上都沒有復雜的肌肉關系,為的就是突出頭部的神韻。”
江執點頭。
接下來的時間里,江執說,盛棠動手操作。
從塑像脖子處的胸鎖乳突肌、頭夾肌、肩胛提肌等等到手臂處三角肌、肱三頭肌等部位的穿插關系,各個部分的注意點,最后到頭部的神韻。
“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千萬別進窟。”江執這么提醒了她一句。
盛棠不解。
“你的心情會直接影響修復作品,就跟你平時畫畫一樣。”江執說,“做塑像,最重要的就是頭部神韻。0號窟里的這身塑像是唐代彩塑,在唐代尤為重視神韻的表達。所以你在制作過程里,要把每一塊泥巴當成泥塑的一部分,投入全部感情去塑造。”
說得盛棠都不敢心存歪念了。
有了江執的指導,泥塑小樣進展得就很快。她發現江執這個人眼睛很毒,哪怕是她做得細微不到位的部分都沒逃過他的眼睛,幫她調整的時候,泥巴上手細致又精準。
他的手可真好看。
骨節分明,手指修長的。
之前盛棠認為這種漂亮的手最適合彈鋼琴,現在突然覺著,這樣的手,或拿泥巴或持顏料筆也很迷人。
愣神間又被江執訓了,“你給我用心點。”
好吧…
連她小小的走神都能看出來。
破損、缺失的部分需要調閱大量資料確定才行,所以制作泥巴小樣也是需要有史料可依。這次江執教她的,更多是對泥巴的感覺。
每一處的拿捏都需要反復練習。
做神韻是難不倒盛棠的,她有美術功底,這兩年又在敦煌耳濡目染,就只是做出立體小樣是經驗欠缺。
捏到一處的時候手指打滑,做出來的泥團不甚理想。
盛棠第一個念頭就是,完了,又得挨罵。
念頭還沒涼透呢,江執就伸手過來,握住她的手,控制她的手指捏泥團的力度,低沉的嗓音順著她耳朵根落下來,“你鬼才的稱號是坑蒙拐騙來的?”
盛棠只覺得臉刷地紅了,氣息掃過的位置燥熱一片。
不知怎的就想起一個動作來:手把手地教…
后來她還把這一幕繪聲繪色地描述給程溱聽。
留在盛棠印象里的就是這樣一幕:堆滿模具、石膏的實操室里,陽光從窗子斜照進來,不烈,很柔和,室內的溫度適宜,不會讓人燥熱,江執坐在她旁邊,手把手教她捏泥團,然后時不時來一句,怎么這么笨呢?
他的手指很漂亮,他身上的氣息很好聞,他的嗓音低低的,不像生氣的模樣。
程溱拄著臉聽了半天,問她,你當時什么感覺?
當時…
盛棠想了半天,跟程溱說,讓我想起人鬼情未了!
程溱:…
不像嗎?
只不過人家是在捏陶瓷,他們在捏泥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