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光閃耀的盛夏時節,長安街頭繁花如錦,深紅淺碧,綠映朱垂。
風光里,文淵齋大門緊閉,門前水泄不通,聚集的人群幾乎將它所在的整條街都塞滿了。
烏泱泱的人海中,一個四十來歲,顎飄青須的男人帶著一幫灰衫弟子巍如泰山地站在首列,縱然此刻人頭攢動,但他的四周卻始終空著一小塊地方,沒人敢靠前一步。
“他誰啊?”有不明情況者左右打聽。
“他你都不知道?宋瀛海!”
“宋、宋瀛海?是我知道的那個宋瀛海嗎?”
“沒錯,就是你想的那個宋瀛海,江流三杰魯山宋氏家主宋瀛海。”
“嘩,最近的事讓遠在魯山的宋氏家主都殺到長安來了?”
“嗯!而且這位家主來勢洶洶,半個時辰前他已經給聞山長下戰書了,這回不一較長短怕是絕不罷休了!”
“下什么戰書?”
“聽說是要和翠渚比試誰先準確算出日冕之期。”
“那廬州聞氏什么反應?”
“還沒反應,這不文淵齋收到戰書后立即就把門關了。人還沒出來,不知道會怎么回應,依廬州聞氏的氣性不回應都大有可能!”
諸如此類的劇情介紹在文淵齋門口被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傳播,同時伴有激情燃燒的莘莘學子聲情并茂地為廬州翠渚打氣造勢,熱血鼓舞的言論即時發揮著推波助瀾的作用,以致文淵齋門口的熱鬧越來越大了,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
與門外的喧囂鼎沸相比,文淵齋里氣氛凝肅如冰。穆夫人雙眉緊簇地端坐在堂中一張檀椅上,翠渚一干人立在她左右和對面。
穆夫人道:“我主張不應。魯山宋氏聯合荊州孟氏圍攻翠渚一役,他們已是確鑿無疑的手下敗將,還有何資格再向我們挑戰?!廬州聞氏若搭理他,就是給他抬身份?!”
穆夫人話音擲地有聲,她自認說完這番話后應該會得到無數響應,然而店堂里卻一片安靜,一個附和的聲音都沒有。
聞玲、千璽本就胳膊肘子往外拐,不吭聲實屬正常,奇怪的是,圣訓閣大首座這次竟然也沒有出聲。
眼盲的人感覺更加靈敏,穆夫人當即意識到了什么,赫然一拍扶手道:“難不成你們打算應戰?”
良久無人敢駁。
這回的安靜代表了她的意志將凌駕一切,穆夫人滿意地身子往椅背上靠去。
“正是!”
穆夫人還沒靠穩,一個低沉卻不失殺伐果斷的聲音從她身后響起,比她方才還要不容否決。
穆夫人擺出姿態先聲奪人,自以為必定無人異議,這會兒突然跳出一個,再待她品出這聲音是聞宴后,大為吃驚。
“你說什么?”穆夫人道。
聞宴緩緩走過她的身旁,從容不迫的一字字道:“廬州聞氏接受魯山宋氏的挑戰。”
穆夫人震得枯目圓瞪,一下站了起來:“你要接受挑戰?你明知他宋氏此次測冕是為何人效力,你還應戰?你就這么想和皇室來點沾親帶故嗎?聞宴,你很少讓老朽錯愕,我希望你這次也不會。聞氏和鳳室宿怨由來已久,絕無可能冰釋前嫌,你不要因為某人而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文淵齋里幾乎都倒抽了一口涼氣,穆夫人的話毫不留情,幾乎已捅破了窗戶紙!
沉默半晌,聞宴道:“我知道。”
穆夫人問:“那你還要應戰?”
“是。”聞宴給了她一個肯定的回答。
穆夫人立刻氣得身子都有些搖曳了:“你知道了還要應戰,為什么?!”
文淵齋里一時噤若寒蟬,要知道此時此刻針鋒相對的兩個人,一個是前任山長遺孀,一個是現任山長,均是翠渚身份最高的人物,都是素來說一不二的主子,這二者針尖對麥芒,實可謂是一個大場面!
聞宴朝前一直走到閉合的大門前,他回過頭來,目光如水一樣清涼:“再等等,你們就知道了。”
聞玲瞧了瞧身旁的陳雪飛,千璽和解端云互視一眼,掌柜和他的伙計也面面相覷,不知道聞宴說的“等等”是什么意思。
聞宴和穆夫人對峙,誰也不敢貿然發聲,寬闊的店堂里靜得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與一門之隔外喧聲蔽天一浪高過一浪的鼎沸截然對比。
正在翠渚諸君亂七八糟交匯解讀彼此的眼神時,忽然,熱鬧了半天的門外突然安靜了下來。
翠渚人等頓時被這變化吸引,不約而同將目光朝門口投去,仿佛能透過門板看見發生了什么。
“他們廬州聞氏絕對不會出來應戰的!”
不一會兒,門外響起一個脆生生的男童聲音,天真爛漫又斬釘截鐵。
這個聲音,說話者不會超過十歲。
他聲音落后,人群靜了一瞬,之后有一兩個大人逗起了這個男孩子:
“你這么確定?”
“你怎么知道他們不會出來啊?”
“是什么一個原因啊?”
男孩沒被問倒,反而輕松道:“不是一個原因,是兩個原因,這么簡單你們看不出來嗎?”
有人問到:“哦?還兩個原因呢?你說出來聽聽,我們看看有沒有那么簡單!”
男孩好像答應了,接著就聽到他對眾人道:“第一,他們不敢,因為天子讓宋氏算日冕,聞氏如果也要算,不就得罪天子了嘛,他們不敢的!”
人群中長長發出一聲“哦——”
伴隨著這聲整齊劃一的“哦”,門內翠渚諸君同時臉色一暗。
這時,門外響起一個粗沉的聲音問那個男孩:“那另一個他們不會應戰的理由是什么?”
千璽已經聽出來了,這個問話的人正是宋瀛海,他上次在廬州與宋氏交手過,對他的聲音很有印象。。
宋瀛海問話后,小男孩頓了一頓,才用脆亮的聲音答道:“因為他們不合算!”
人群頃刻議論開來,宋瀛海過了一陣也疑惑地追問道:“怎么個不合算法?”
小男孩道:“當然不合算啊,你們想,人人都說他們是天下第一,只要他們不應戰就已然穩坐天下第一!如果迎戰了、不小心戰敗了,豈不反而當不了天下第一了?”
“哦——”人群再一次整齊劃一,接著開始議論紛紛。
過了好一會兒,宋瀛海慨然道:“有道理,原來如此。小小年紀,居然能看出這些來。”
在他之后,有竊竊私語之聲浮起。
“看來有時孩子看得比我們大人明白。”
“如此說的話,這廬州翠渚可真是準備以逸待勞了。”
“一向高山仰止的廬州聞氏不會真被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言中吧…”
大街上的人聽著這孩童的解釋時,文淵齋里也聽得一清二楚。
穆夫人的臉上非常復雜的變幻了幾個神色,最后她重又坐了下來,靜了一靜,她揚首道:“我不管你們了,我來長安是找楚然這孩子的,我來的目的是帶她回去,其他我不想管也管不著,楚然呢?她在哪里?”
店堂里一陣眼光交錯、擠眉弄眼,這兩日穆夫人雖然知道一些事情,但卻還不知道王楚然為了逼聞宴幫助白錦玉,還未回來。
“那個…”眾人眼神一頓交流后,決定還是由千璽回答這個問題。千璽于是硬著頭皮道:“師嫂在后廚做吃的呢,好像…在做桂花鴨!”
穆夫人道:“這孩子怎么一直在忙?聞宴,她不是你的奴婢,她是你的娘子啊!”
聞宴看了千璽一眼。
穆夫人又道:“你們快把她叫來,什么桂花鴨、什么都不許做了,我現在就要她過來!”
穆夫人的這個請求可把在眾都嚇了一跳,眾人一頓亂看,迅速躡手躡腳擠湊到一起出謀劃策。
聞宴看著眼前,搖了搖頭,正欲和盤托出,穆夫人已催促道:“人怎么還不來?”
“這不來了!”聞宴還沒張口,千璽兩手一個猛當即推把聞玲一把推到了穆夫人的懷里。
聞玲猝不及防差點叫出聲,卻落點完美,穆夫人正好握住了她的手。
“楚然,你這孩子怎么跟他們在外面那么久?也不知道早點回去陪我!”
聞玲急得對千璽瞪眼,并且求救的看著陳雪飛,陳雪飛欲過去,被千璽、解端云死死拉住。
穆夫人還在對聞玲道:“楚然,你跟我回去,這里隨他們去了,老身也不管了!”
聞玲的手被穆夫人抓著,急得頭冒汗。
說了那么多話,手中之人一點回應都沒有,穆夫人終于起疑道:“楚然,你怎么不說話,你是不是不愿意?”
真是無聲的亂象,和外間的亂象加在一起真可稱作外焦內困,聞宴沉沉閉了閉眼幕。
“啊?你怎么不說話?”穆夫人越來越覺察不對勁了。
聞玲心跳得飛快,正感到天塌下來時,一個溫婉的聲音響起了:“夫人,我,我聽你的。”
所有人一起循聲看去,只見從后堂里走進來一個娉婷的女子,她在門口立了立,像陣風似的輕柔走了進來。
她走到聞玲的身邊,對她微微一笑,把自己的手換在了穆夫人的手心里。
之后,她在長長的睫毛下向聞宴羞澀的看了一眼。
而聞宴,在看到她的一瞬間,臉上掠過了朦朧的微笑。
在外面,小男孩的兩個解釋后議論聲就沒停下過。
就在這聲音此起彼伏越演越烈時,“吱”的一聲,文淵齋的門從里面打了開來,一個玄黒峻峭的身影從里面跨了出來。
人們頓時停下議論,同時注視向這個一身黑衣的男子。
年輕英俊的神情、高徹遠人的氣度。
那些第一次親眼看見江流三杰之首的人,頓時在心中發出了久仰大名和當之無愧的喟嘆。
宋瀛海與聞宴對視片刻,施禮道:“聞山長別來無恙?”
聞宴置若罔聞,偏過頭將手中一本薄冊伸手遞向近身的千璽,千璽連忙上前接過,打開看了看,便面露喜色,邁著輕快的步子將冊子送到宋瀛海手上。
千璽拿出彬彬有禮道:“宋山長,我們山長已經同意迎戰,待我等測出日冕之期定會如實相告,您請回吧!”
堵了半天街道的人群總算等到了一個結果,頓時起哄、喝彩、歡呼,不一而足。
宋瀛海臉上一陣青白,千璽的這幾句話與其說是知會,倒不如說是趕客,加上聞宴根本目中無人的樣子,他頓時氣不打一出來,直言道:“聞山長,上次在廬州你以縱橫之術勝之不武,希望這次貴派能以真才實學相和,我宋氏定會全力以赴,向天下人證明魯山宋氏‘地平天成’乃是實至名歸!”
空氣中仿佛回蕩著宋瀛海波瀾起伏的情緒,他的話也確實令人感到蕩氣回腸。他看著聞宴,仿佛期待又仿佛怨恨地等待對方有一絲的回應。
聞宴真的回應了他,只聽他聲音沒有起伏地說了四個字。
“拭目以待。”
這應該還算有點表達期待的四個字,不知道為什么一從聞宴口中說出來竟然變得飽含羞辱的內涵。
宋瀛海一怔,眼睛忽然一下睜大,他身邊的弟子也多有變色。
“宋先生,”陳雪飛從文淵齋走了出來,他目光看了看四眾,恭敬地勸慰道:“我廬州聞氏寄居文淵齋已多有叨擾,店家還要做生意,還請宋先生施以方便。”
“你怎么說話的?!”
“你什么意思?”
陳雪飛雖然和顏悅色,但是話中的逐客之意已然不能再明顯,宋瀛海身后幾個小輩忍不住上前要來揍人。
宋瀛海伸手攔住兩人,接著他忡怔了一瞬,想說點什么,終是沒油說出口,氣得一拂長袖,忿然離去。在他身后,七八個灰袍弟子尾隨而去。
“大家也散了吧、散了吧!”千璽對圍著看戲的眾人吆喝。已然看完熱鬧的人群本來也就準備散了,再經他一吆喝,很快就散得一干二凈了。
千璽回過頭來,便看見聞宴正彎身看著那個說話的小男孩。
那個小男孩也看著聞言,站得木條條地很緊張。
“你你…你想干嘛?”小男孩怯怯地問。
聞宴看了他一陣,最后交待道:“去跟你教你話的那個人說,把誡書抄三十遍,三日后送來。”
小男孩緊張地盯著聞宴,看他沒有別的舉動后,一點頭,轉身飛也似的地跑走了。
小男孩兒隨即跑進了文淵齋對過的迎賓酒樓,刺溜地上了二樓,在一張臨窗而坐的桌子前找到了兩個公子。
“什么?誡書三十遍?!”一個俊俏的公子嚇得站起,瞪著眼睛從窗戶往文淵齋看,這一看就對上了聞宴的目光,二人隔空相視了一瞬,聞宴轉身走進了文淵齋。
這個俊俏的公子就是白錦玉,而這桌上的另一個公子,是謝遙。
今日白錦玉得知文淵齋被宋瀛海找上門后,預感聞宴一定會做個決定,于是一定要過來看看。鳳辰擔心她被翠渚的人認出來找麻煩,不建議她來看這個熱鬧,奈何經不住她軟磨硬泡下,最后同意她改扮男裝,再由謝遙陪同才能出來看看。
“快快快,我們趕緊回去!”白錦玉站起身就催促謝遙。
謝遙無語地隨她起身。
白錦玉道:“那誡書單篇就有七百三十二字,三天要抄三十遍…要命我得抓緊了!”
二人匆匆下樓,完全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身后,也是一張臨窗的桌子,有一個客人緩緩站了起來。
這個人兩眼放光地攫著白錦玉,身子緊繃到微微顫抖,像是恨不得要撲上去、卻又像難以置信地踟躕,他內心不可遏制的激動已經噴薄欲除。
一幕幕回憶飛快地掠過腦際,一個親切的稱呼從他的嘴里溢出:“聞兄…”
大街上,白錦玉只顧趕路,一心想著完蛋了要抄三十遍誡書,突然發現謝遙停步不走了。
“怎么了?”
謝遙回首道:“好像有人喊你。”
“是嗎?”白錦玉轉身順著他的目光瞥去。
只見一個身影從迎賓酒樓上跑下,好像滿懷著怎樣也抑制不住的興奮,擠過喧鬧的人群一徑朝她奔來。
等這個人奔至眼前,白錦玉的眼睛亮了,忍不住又驚又訝又喜出聲:“司馬玄?!”
來人歡欣雀躍簡直要喜極而泣道:“真的是你啊聞兄!”
沒錯,這眼眶濕潤百感交集望著白錦玉的人,正是七年前曾和白錦玉一同參加西趙選婿的東洲太子,司馬玄。
司馬玄仔細將白錦玉上下打量,口中震撼道:“老天,我不是在做夢吧!!聞兄,是聞兄啊!多年不見,聞兄風采依然不減當年啊,似乎還越長越滋潤俊俏了?聞兄呀聞兄,你當年怎么匆匆不告而別,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想得我好苦…”
他太激動了,以致說的內容很凌亂,最后根本說不下去。
白錦玉也很意外很高興,撫掌道:“真是太巧了,你怎么在此地啊司馬太子,哦不對,”她看了看左右,壓低聲音向對方拱手道:“應該是司馬國君才是!”
“欸?聞兄快快不必行此大禮。”司馬玄急忙伸手欲扶白錦玉,冷不丁,一柄長劍倏地無情橫擋,阻止了他靠近。
國君之乘,竟有人敢兵戎伺候。
司馬玄壓低眉目怒向持劍的年輕人,一瞬展露王者之威。
豈料,這年輕人竟毫無怯色,依舊巋然不動。忽然,他覺得這副面無表情的俊臉看起來似乎有點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