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錦玉十幾歲的時候在翠渚左右逢源、一呼百應,日子過得十分快活,如今思來依然很有留戀之處,然而快活歸快活,卻不能稱之為幸福,因為她的師傅、師娘、同門終究不是她的家人,最大的區別就是她在那些日子里從未想過要給誰幸福,對于師門來說,她不給他們添麻煩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晉王府則不同了,這里除了有這世上最醇的酒,最好的廚子,最可靠的侍從之外,還有她的家人。
鳳辰和奈兒,甚至謝遙,是她的家人,她覺得自己對他們的幸福有一份責任。
更何況這種給予在晉王府是相互的,不知是否因為年齡和閱歷的改變,她如今覺得這種夫妻恩愛母慈子孝蜜里調油的日子絕不是那種左右逢源、一呼百應可以相比的。
所以,她越來越喜歡晉王府了,甚至懷疑從前的自己是不是有點傻,居然對這種白天看萌娃,夜晚擁美男的好日子那么遲疑。
這日黃昏斜陽若影,五彩的晚霞渲染了天空,重檐琉瓦的王府揉浸在琥珀色的光霰中,無限安寧美好。
穿堂的微風輕輕吹動佛堂里懸掛的經幡,鈺賀的靈位前,白錦玉點了三根細香,她的身旁乖巧立著奈兒,見到她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也跟著跪下拜了起來。
“娘親,公主娘親真的是位公主嗎?”奈兒跟著白錦玉從蒲團上爬起來。
白錦玉略感意外,奈兒對鈺賀居然問出這么淺顯的問題。可一思忖,又覺得可以理解。
鈺賀三年前病故時,奈兒不過是個一歲的孩提,他對鈺賀應該是無甚記憶的。從奈兒的素養可看出,他后來一直被保護得很好,估計也從沒有哪個人給一個孩子一本正經講這些傷心事。所以他的確有可能對這些事情是很模糊的。
將線香插進香爐,白錦玉靜靜端詳眼前的木牌,腦海里一幕幕浮起鈺賀的音容,她緩緩道:“是公主…是一位如假包換的公主。”
奈兒吞吞道:“那,公主娘親喜歡我嗎?”
白錦玉一怔,眼眶瞬間涌上一陣淚霧,一個孩子對他的生母親居然問出這樣一個天真的問題…
但是,他的確怎么可能知道,他們人生的交錯實在過于短暫。
半晌,她矮下身來與奈兒齊高,溫柔凝注著奈兒的小臉,誠摯、堅定而認真地道:“她很喜歡奈兒,奈兒是她最喜歡的孩子。”
奈兒甜甜地笑起,接著又問:“那,公主娘親是什么樣子,她也很粘人嗎?”
“呃…”小兒無心,白錦玉卻一時不能從惆悵中抽離,懵了一下才轉圜回來道:“也粘人?奈兒是遇到過粘人的公主了嗎?”
奈兒點頭如搗蒜:“洪元公主啊,每次我同父王進宮,她都要跟在我身邊,跟得可緊了!”
白錦玉一笑:“哦!原來是她,這個我聽說了,是因為從前她和你們一起玩耍時摔倒,他人都不管不顧,只有奈兒護著她,所以我想她自然是出于感激和信任才會愿意親近奈兒呀!”
奈兒明顯沒把重點放在這隆寵上,只追問:“公主娘親也粘人嗎?”
白錦玉回憶了片刻,臉上淡淡浮現一縷微笑,有些慨然道:“是的,她還挺粘我的。”
跟著,她輕輕嘆了一息,忽然想:如果七年前她沒去過西趙,沒有來過長安,一切會不會就不一樣了…
“娘親,孩兒有疑。”奈兒的聲音的確像是遇到了大難題。
白錦玉回神撫摸了一下他的腦袋:“哦?什么問題竟難倒了我們聰明的奈兒?”
奈兒清澈見底的眼珠在她和鈺賀的牌位間來回看了兩個回合,兩只小手交互捏著,支吾道:“奈兒想知道,孩兒究竟是娘親生的孩子,還是公主娘親生的孩子呢?”
白錦玉的手頓住。
奈兒也跟著神色一緊,敏感到自己好像問了個難題,但顯然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很重要,所以縱是小心翼翼,但是他還是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盼著白錦玉的回答。
白錦玉抬頭深深看了看鈺賀的牌位,轉過頭來,她雙手捧起奈兒的臉蛋輕松道:“奈兒當然是娘親生的啦!”
話未說完,小人兒已經撲進了她的懷里,緊緊擁著她的脖子喃喃道:“我就知道奈兒一定是娘親的孩子,鳳鳴他們說我沒有親娘都是假話!”
白錦玉胸中像是塞了團棉花,鼻頭發酸,她緊緊摟住懷里的一團,安撫道:“他們竟然這么說!好,如果他們膽敢有下次,娘親一定要好好給他們點教訓看看!”
一只小手立刻捂住了她的嘴,聲音還切切叮囑道:“娘親不可,君子應當以德報怨!”
白錦玉語噎,這境界…也就鳳辰的孩子能在小小年紀說出這番話了,她不禁開始擔心這樣的孩子將來會不會吃虧,于是很語重心長道:“奈兒,你可知孔夫子是非常不支持“以德報怨”這種話的。”
奈兒一臉蒙圈。
白錦玉道:“是真的!孔夫子的原話是‘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就是好的德行才能德去報答,像鳳鳴那種惡行要以公正無私的態度去對待,簡單點說,就是要他們吃點苦頭、受點懲戒。”
奈兒蹙眉:“是真的嗎?孔夫子的話?”
“對啊!奈兒可以去翻書啊!”白錦玉理直氣壯,不過怪怪的,怎么就有種誤人子弟的感覺。
奈兒露著一排白白的小齒笑,笑定后,他摸了摸肚子道:“娘親,我餓了。”
白錦玉遂帶著奈兒離開了佛堂,她先帶奈兒吃了些瓜果,想等鳳辰從宮里回府來一道用晚膳,豈知等到天黑鳳辰和謝遙都沒回來。她便讓黃姑帶奈兒先吃了晚飯,又繼續等,直到奈兒都上床睡了,鳳辰還沒有回府。
白錦玉放心不下,找到在府中值守的張猛請他去宮中打探些情況,張猛領命剛準備動身,迎面王府的大門就開了,人還沒進來,就先聽到言洛的聲音:“哎呦這幫讀書人真是有辱斯文!君子動口不動手有話好好說嘛,這樣也太豈有此理了!”
白錦玉提步上前,第一眼就看見鳳辰跨了進來。
“殿下怎么…”話還沒說完,她就瞥見鳳辰的衣袍上居然濺了不少的墨星,頓時忘了要說的話,訝異道:“誰弄的!誰這么膽大包天,居然把殿下的衣服弄成這樣!”
她拈著墨漬處一臉揪心,想到鳳辰是個極愛干凈之人,這些一定令他難受極了。
“無事,”鳳辰握住白錦玉的手,安撫道:“我換了這身就好了,你先囑咐人為謝遙和言洛備些吃的,他們都還沒吃東西。”
“好。”
“等下來找你。”
鳳辰微微致意,抽身而去,白錦玉這才將視線投向言洛和謝遙,一看之下,目光頓時就全被言洛包得像個粽子的右手吸引住了,不禁道:“言大人,你這是…怎么回事?”
“別提了!”言洛甩了甩手,不巧甩的是粽子手又“哎喲”吃痛了一陣,謝遙見了眉頭一蹙,言洛委屈道:“我都受傷了你還瞪我!”
白錦玉無語道:“你還怕他瞪嗎?”
言洛道:“娘娘,我都這么慘了…給下官留點薄面吧!”
白錦玉放過道:“好了好了,既然如此慘了就趕緊先去前廳吃點東西彌補彌補吧!”
張猛也跟著招呼,眾人一起往前廳走去。
“言大人,今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這手又是怎么弄傷的?”張猛關心好奇道 言洛道:“唉,起因是今日陛下給那魯山宋氏賜了方‘地平天成’的御匾。”
白錦玉神弦一緊:“哦?”
張猛渾然不解道:“這怎么了?咱們陛下不是成天賜這個賜那個嗎?”
言洛大聲道:“這回完全不一樣,這可是‘地平天成’哪!”
張猛卡了一下,哈哈道:“‘地平天成’是什么意思啊?”
白錦玉道:“地平天成出自漢代張衡《七辯》一文,意為知天、地之理,”她頓了頓,道:“我們皇帝陛下這就等于封了魯山宋氏天文地理天下第一了。”
“正是正是正是!”言洛連不迭地應和:“娘娘真是博聞廣識,就是這個意思。可能這次占測日冕的官員中多數是出自魯山宋氏的門生,陛下為了以資鼓勵才賜了他們這四個字。”
白錦玉不屑笑言:“這個魯山宋氏也配稱天下第一,要不要臉?”
言洛道:“對,所以國子監的學生為這個就打起來了!”
白錦玉吃驚道:“至于嗎,這與國子監的學生有何關聯。”
言洛道:“娘娘你有所不知,這國子監里的學生都出身名門高府,除了沒有廬州翠渚的門生,魯山宋氏、荊州孟氏、滁州徐氏、金陵陳氏等等不下十數家,誰服過誰?現在魯山宋氏要作天下第一誰同意啊!這不,一言不和就開始動手了!”
一行人說著說著就到了前廳,張猛早已吩咐了仆從安排妥當,眾人各就各位落座。
“嘩,驢肉、海參、鹿茸、黃鱔…”言洛掃了一遍眼前的菜式,嚇道:“謝遙你只說王府里近日的菜多吃不完,可沒說這菜是這么補啊,我們血氣方剛這么吃不會有事吧?”
白錦玉聞言去也看菜,頓時汗顏道:“張猛,你怎么、怎么又搞這些?和剛剛給奈兒吃的完全不一樣?”
張猛抓頭,憨憨道:“屬下不是見殿下夜夜操勞…”
謝遙咳了一聲,張猛打住,白錦玉的臉簡直燙得想鉆地洞了。
張猛后知后覺,趕緊對言洛問:“那言大人到底如何傷著的?”
言洛領會地繼續接口道:“哦哦,也是運氣,我當時正好在國子監里辦事,于是就碰上了這壯觀的場面。那些學生真的更瘋了一樣,見什么拿什么砸,我這不是為了舍身搶救一個先皇的梅瓶才…謝遙,你若是和殿下早點來,我也不至于落到這般狼狽了。”
面對言洛這沒事找事的怪罪,謝遙只瞥了一眼。
“那些學子是不是說這‘天下第一’就算要給最多也只能給廬州翠渚?”白錦玉道。
言洛一拍手,又“哎呦”了一聲道:“娘娘真是杜門不出,洞悉一切!他們吵到最后,就說魯山宋氏絕不配這‘地平天成’,但是誰家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就能當天下第一,于是紛紛都說廬州翠渚才是天下第一!”
“地平天成。”白錦玉嘆著一笑,那日鳳辰說讓聞氏接受比試的難題就交給他了,看來,今日之事便是他下的一步棋。
雖然她還不明白這棋的下一步走勢將如何。
“殿下!”
“殿下!”
“殿下!”
廳中人同時起身,白錦玉應聲抬頭,只見鳳辰踏著月色走了進來,他已經換了一襲素衣,清朗溫良,無害得仿佛一點城府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