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如風雨散如煙,此生無復再來期。”白錦玉望著鈺賀的一方牌位幽幽吟道,腦中閃過在魚尾山第一次見她時的景象。
鳳辰低垂了下眼幕,從白錦玉身旁走向供臺。白錦玉這才注意到他的手上銜著一支純白的牡丹。
富貴一朵,色白而腴,皎潔如玉。
白錦玉認出,這是王府里那圃紫牡丹里的奇株,就是她入府那日讓言洛大驚小怪嘖嘖稱奇說“等了多年才開出”的那朵白牡丹。
“若不是三年前的長安大疫,鈺賀如今應二十有三了。”鳳辰修長的手指取過供臺上的一支凈瓶,輕柔備至地將牡丹的綠莖插入其中。
癸未年長安大疫,夭亡者過萬。
這場駭人聽聞的疫情白錦玉遠在鐸月也有耳聞,萬沒想到鈺賀也殞身此病。
潔凈勝雪的花朵就像一個雍容華貴國色天香的美人,靜靜地安眠在凈瓶上。
白錦玉徐徐看向鳳辰,他眼神露著淡淡的告慰,搖曳的燭光映在他清澈的雙眸里,像琥珀一樣濃深透徹。
他轉過身,眉目端朗地望著她,溫婉道:“山有重巔時,水有回川時。也許會晚一些,但我相信,終有一日你會將遺忘的都想起。”
一股暖流從心底涌了出來,同時也有些許的愧疚涌上心頭,她沒有遺忘,她什么都記得,當真受不起眼前人說出這樣的期許。
“好了,”鳳辰道:“天色已不早,我送你回房就寢。”
“好。”白錦玉轉身,向鈺賀的牌位鄭重再次拜了三拜,臨走時輕輕道:“鈺賀,我再來看你。”
鳳辰默默看著她做的舉動,靜立不語。
白錦玉由鳳辰領著,在夜闌人靜中繞過迂回曲折的院徑,回到了蘇麗華的院落,二人一路無話,似乎都是有話想說,可是又不知道如何說起。
蘇麗華的房前早有兩個小婢女焦急地等在門口,一見白錦玉回來,憂愁的臉色立即轉為欣喜,奔著上來迎她。
兩個小婢女向鳳辰、白錦玉行了禮,一人道:“娘娘去哪兒了,嚇死奴婢了,哪兒都找不到你!”
白錦玉看了看鳳辰,推著小婢女回道:“你說那么夸張嚇著殿下了,我就是睡不著賞個月去了而已!”
白錦玉自顧自地往前走,一拉卻拉不動小婢女了,回頭,看見她對立在門口的鳳辰恭謹地問請道:“殿下…今晚是否在娘娘這里就寢?”
白錦玉一怔,結結實實地哽了一下。她怔愣地看向鳳辰,只見他留步在門檻外,看著她,像是就在等待她如何回應。
白錦玉竄起一腦門的汗,看看這大半夜的,看看這在場的兩個婢女…她干干客氣道:“呃…殿下是啊,你要不就在這兒…將就一下?”
片刻,鳳辰莞爾道:“當真嗎?”
“啊…哈。”白錦玉噎住,覺得這個問題必須要慎重回答。
她剛提一口氣,鳳辰已道:“我正要跟你說,圣上今日下了御旨,府里上下明日起需齋戒三日,三日后你要與我同去離境觀恭迎太子殿下回京。”
“太子殿下回京?離境觀?”白錦玉奇道:“為何…”她剎住嘴,差點就問出太子從哪兒回京,為何一回京就去道觀?難不成太子出家當道士了?
這些問題如果問出口,她就太不像蘇麗華了,蘇麗華久居長安,這些事情她豈會不知?!
“這次太子殿下找到了玉玄子道長,總算說服他回離境觀了。”鳳辰道。
“哦…”白錦玉似是而非地點著頭,總覺得玉玄子這個名字在哪里聽過。想了一陣沒想起來,就隨它去了。
她轉念鳳辰說齋戒三日,心道:聽聞這齋戒期間夫妻是不可同房的。于是連忙放心大膽道:“殿下,太晚了你別走了,你就在這里休息吧!”
鳳辰看著她,啞然失笑,正色道:“齋戒是從明日開始,你確定要這樣嗎?”
白錦玉不假思索道:“可現在不是已經過子時了嗎?”
鳳辰被她問住,一想,還真是。
白錦玉當真是毫無誠意。
“你早些休息吧,別鬧了!”鳳辰沒有惱色,反而露出了縱容的神情。
白錦玉不信佛也不信道,長這么大從來沒齋戒過,第一天還新鮮,第二天還可以,到了第三天真的就有點熬不住了。
清清淡淡地吃了八頓后,她終于看到花池里游的魚就想起紅燒魚,看到天上飛過的鳥就想起鴿子湯,滿腦子都是吃過的美食。所以當黃姑為了鼓勵她,告訴他鳳辰過午不食持齋多年后,她真的是震驚得臉都碎了。
這是出家了嗎?!
對道法得多虔誠膜拜走火入魔喪心病狂才能做到這一條?
白錦玉心道:難怪鳳辰都是單獨用膳,八成是怕敗人胃口吧!
到了晚膳的時候,奈兒仍然同之前一樣過來與她一同用膳,當看見桌上陳列的燒豆腐、炒豆角,一大一小兩個人都快哭了。
白錦玉是個大人,還有點自制力,奈兒卻怎么勸也不肯吃了,還說要學父王過午不時。
白錦玉沒當過娘,但也知道這小孩子不吃飯是不行的,于是騙他道:“你父王早就不是過午不食了,他現在每天晚上都會吃東西。”
奈兒才不信:“孩兒從沒有見過父王用過晚膳,要親眼看到才算,如果父王真的吃了,奈兒就也吃!”
白錦玉想說算了算了,但是奈兒卻頗為較真,提出一定要去鳳辰那里看一看。于是白錦玉第一次被小孩子逼上梁山,帶著飯肴、領著奈兒來到了鳳辰的書房。
“娘親說父王也會用晚膳了,孩兒并不信。”奈兒開門見山直接說。
白錦玉陪著笑,將食盒里的菜肴一樣樣地取出來,鋪在鳳辰的案幾上,道:“是啊,奈兒還說只有見到父王你吃,他今晚才會吃。”說著朝鳳辰擠了擠眼睛,意思請他配合演一下。
鳳辰看著白錦玉搖了搖頭。
白錦玉一怔,好尷尬,看著一臉求證樣的奈兒,訕訕道:“哦呵呵,你父王可能已經吃過了…”
奈兒歪著小腦袋,問向鳳辰:“父王是已經用過晚膳了嗎?”
鳳辰柔靜地目光看了看奈兒,誠懇道:“非也。”
當奈兒微微皺起眼睛朝自己看過來的時候,白錦玉一瞬間嘗到了什么是顏面掃地、無地自容。
白錦玉不禁悶悶地嘀咕道:“你也真是,我這不是怕孩子餓傷了嘛…”
鳳辰道:“我知道。”
“那你還…好吧,看來是我不能跟你們這些正人君子在一起,奈兒現在心性純良,只怕日后久了反而被我帶壞了。”
白錦玉眼睛看著別處,不想看他們父子二人,雖然覺得有些汗顏,但更覺得自己一片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
“父王?”
心中正不平著,忽然聽到奈兒一聲小小驚呼。
白錦玉轉頭,卻見鳳辰已端起筷子,夾了一口米飯送入了自己口中。
“你…”這下倒弄得白錦玉不好意思了,她趕忙伸手虛攔道:“殿下,你…你真不必勉強。”
鳳辰就吃了一小口,繼而換了副了筷子,夾了幾根豆角遞到奈兒的小嘴邊。
奈兒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驚訝地看著鳳辰,當領悟到父王是在喂他吃飯時,當即張嘴甜蜜蜜地吃了豆角。
白錦玉正看得奇,鳳辰貌似不經意道:“我在道德天尊面前許了大愿,故而要持戒。”
白錦玉聽了小吃一驚,趕忙站起身想上手又覺得冒犯,兩手無措道:“那你趕緊吐了吧!”她左右看了看,抓起一杯水就往鳳辰嘴里灌:“快快快,多喝點水,然后這樣…”她張大嘴,兩指頭比劃著:“摳一摳,就能吐出來了,快點快點!”
鳳辰捏著水杯、奈兒嘴里含著飯,看著白錦玉。
三人對視了一陣,鳳辰道:“不必了,無事。”
白錦玉坐下身來,心中有些不放心,問道:“真的沒事嗎?殿下究竟是許了什么大愿啊,竟要持這樣重的戒?”
鳳辰的手微微一頓,沒有說話,奈兒開始豎起筷子自己扒飯。
鳳辰沒有相告,白錦玉便料想這一定是個不得了的愿,不方便與人說,遂沒有再往下追尋。
她轉而問:“那殿下這個戒要持到什么時候?總不能持一輩子吧!是不是只要許的愿達成了,把愿還了就可以恢復三餐飲食了?”
鳳辰停下手中,目光向白錦玉投來,直言道:“我許的這個愿,業已達成。”
白錦玉喜道:“已經達成了?!那太好了,那剛才也不罪過了,難怪是‘無事’。殿下,你也太老實了,以后當可不用再管那戒了呀,天天吃素、還過午不食,長此以往這身體如何受得了?!”
鳳辰抬起頭來,目光微微閃爍:“我是舍不得。”
“舍不得?”
鳳辰略略點頭。
白錦玉不禁十分好奇了,悄聲問道:“殿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許了什么大愿啊?”
鳳辰默了一默,道:“以后有合適的機會再告訴你吧!”
話到如此,白錦玉是個識相的人,便不再打破沙鍋問到底了。她若有所思地想了一陣,忽而興起問:“殿下,你是在哪家觀廟求的愿,聽你這么說來似乎是很靈的樣子,我也想去求一個愿!”
如果能求一個愿,可以讓她這輩子重歸翠渚,那她也愿意發心持這樣的戒。
鳳辰雙眸波動,緊跟道:“你想要什么?如果我能辦到的,可以直接跟我說,不用去求什么神靈。”他的聲音真摯,隱隱透著一絲緊張。
白錦玉心頭一熱,鳳辰啊鳳辰…她心里謝了。不錯,這世上的事也許十有八九都難不倒鳳辰,但是,要回到誓不與皇室蕉葛的翠渚,鳳辰恐怕就無能為力了。
更何況,她七年前從翠渚偷盜出的東西至今還下落不明未能歸位,翠渚上下早已視她為師門敗類、狼心狗肺的叛徒…再回翠渚,談何容易!
于是她苦笑著搖了搖頭:“我說笑的,我能有什么愿望啊…”
“離境觀。”
鳳辰忽然相告。
白錦玉沒想到鳳辰話鋒轉得這么突兀,愣了一下,繼而驚喜道:“離境觀?就是我們明天要去的離境觀嗎?”
“正是。”
當下白錦玉和奈兒在鳳辰書房用了餐,雖說吃的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是兩個人在面前吃飯,絲毫不為所動,也是很讓她佩服了。
“對了,”鳳辰忽而道:“明日,岳丈也會陪圣上一同前往離境觀。”
白錦玉心口一提,一個“蘇”字就差點脫口而出,臨時改口道:“我…爹明天也會去啊?”
“嗯。”
“那我娘會去嗎?”
“應當不會。”
“哦…”白錦玉心下落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