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二刻,永明城林云寺。
此時日已偏西,林云寺游客大都散了,只余數位文人墨客還流連忘返、不愿離去。他們走走停停,談談道道,意氣風發。時而登高峰以慨嘆,時而對夕陽以悵惋,時而擇花木以吟詩,時而相攜手以高歌。
一位書生遠眺感嘆:“君看此處望去,百十里街衢整齊,萬余家樓閣參差,檀上明珠人間寶剎,真是風景無限啊。”一人接道:“風光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四圍了無人跡,我們還是早些下山吧。”
另一書生道:“諸君難道不覺此地稍有怪異?這里景色雖好,卻不見有人氣。既無香煙繚繞,也無紅燭高照,僧不見僧,客不見客,是不是古怪的緊?”
又一位書生指道:“那里不是有幾位僧眾嗎?咦?怎么個個手中都提了把刀!”
三人朝他所指方向看去,果然有五六位僧人提著彎刀看著他們。
“這邊也有不少僧眾,怎個剛剛沒瞧見?”
“誒,你說他們不會都盯著我們吧。”
“好像是的。可為什么都手里都拿著把刀?”
“莫不是把我們當成賊了?”
“我們一身浩然正氣,豈會像賊?”
“要不我們還是早點離開這吧,我怎么處的越久越覺得這地方陰森的緊。”
三人紛紛點頭同意,轉身往山下走,且走著走著就跑了起來,越跑越快。跑到一半忽聽寺外一聲馬嘶,緊跟著是軍隊步卒齊整的踏步聲。
一位身騎俊馬,手持長槍的男子從門外勒馬進來,其身后數不清的兵卒魚貫而入,黑壓壓一片。三人均倒吸一口涼氣,一時進也不好,退也不好。心想自己也沒犯什么王法,何故這般似前有攔截后有追兵?
一隊隊手持長槍的步卒源源不斷地從門口涌入,順著寺墻將那些兇神惡煞般的和尚團團包圍,瞧著數量已有數百之眾。
為首的男子手持長槍,勒馬橫在門口,朝寺里高聲叫道:“里面的賊人聽著,就地繳械投降尚有生路,頑逆相抗只剩死路一條!”
寺中鴉雀無聲,數十個和尚無一人答話,各從背后拿出一副黃色面具戴在臉上,風煙起,化身羅剎。
申時初刻,永明城下,無名地宮。
甬道昏暗幽長,時時有轉角處處有岔路,每過一處路口寒凌江就在墻上劃上一道劍印,標志已經來過。如此走了小半個時辰,四周景象毫無變化,還是那般潮濕、昏暗、幽靜。
若不是每次經過的路口都沒有標記,他們甚至懷疑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轉。也不知這偌大的地宮所建何時,所為何事。
走了好久念真與寒凌江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怨罵聲,二人屏氣凝息,偃身到一處轉角后。
“嗨!真他娘的晦氣,居然又輪到老子去喂那頭怪物!”
“聽說上次喂食的兄弟一個不慎掉進巢里,順帶把自己給喂出去了,我們可要當心著點。”
“那頭血魔獸一天一個個兒,我第一次喂它的時候只有一丈長,手腕粗,一天吃半個人就夠。第二次喂它,它三丈長,人腰粗,每日要食一個人。第三次喂它時,它已經五丈長,鐵桶粗,要食兩個人了,光身上鱗片就有巴掌大,瘆得緊。也不知這次又長了多少。”
“再這樣長下去,怕是要關不住了…”
腳步聲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寒凌江兩人悄聲跟了上去,尾隨其后。這座地宮甬道交錯復雜,上下左右之景別無不同,要不是遇著了兩位“當地人”,他們救人不成說不定反困死籠中。
轉了幾道彎,過了幾處角,漸漸聽到前方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音,三五個邪教教徒圍坐一張木桌喝酒劃拳,身后就是一間大牢房,二十多個和尚蜷縮其中。
牢房外傳出腳步聲,落在他們耳里如同一道道喪鐘,立馬面露恐慌,不停往角落靠攏,生怕被抓出去的是自己。
守門的則哈哈大笑道:“今兒個怎么輪上你們?”
“唉。風水輪流轉唄。”
守門扔給一串鑰匙:“那玩應兒長大了,三個人才管飽,你們自己當心些。”說完又回到酒桌上去。
其中一人接過鑰匙開門,見及牢里僧眾不免一聲嘆息:“早晚還不是個死字,每次都要挨了爺爺的拳頭才肯聽話,哪時就不能主動站出來一兩人嗎?”
牢房里關押的自然是被擒的林云寺僧眾和消失的云隱寺弟子。他們蜷縮一處,有的雙目緊閉,有的抱著雙膝,有的口中緊緊念道南無阿彌佗佛,個個面露痛苦,但痛苦只是表象,絕望才是內因。
一開始這里共有四十多位師兄弟,今天走一個,明天走一個,到今天只剩二十來位。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被帶走的會是誰,這就是絕望。
突然有人跑出來抱住他的腳,布滿血絲的雙眼望著他:“施主收手吧,你手上的殺戮已經不少了,再不回頭佛也救不了你啊!”獄卒一腳把那人踹到墻邊,冷哼道:“還是想想佛怎么救你們吧。”
這時角落里有個老人顫巍巍站了起來,眉白胡稀、蓬頭垢面,雙目無神,說道:“夠了夠了,今日就讓老夫去吧。孩子們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希望,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我們呢。”
立即有些小和尚拖住他的衣角,哭叫道:“老員外別去啊,聽說去了的師兄弟都被剁成肉塊,喂妖獸了啊!”
沒有人想去,但總有人要去,年老的人去了,年輕的人留下來。留下來就是活者,活著就有希望。人就是為希望而活著。盡管有時希望虛無縹緲,但若是一個人連希望或是希望的勇氣都失去了,那他就真的一無所有了。所以年邁的員外決定,要將希望留給后來人。
那光頭獄卒啐了一口,正要踢開小和尚,忽聽門外一聲冷喝:“今天他們誰都不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