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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乾坤無言 日月忽其不淹(下)

  東峰,長老殿外,紫竹林中,戒律長老正與苦竹步在林蔭小道上。

  “你教了他這些日子,感覺這孩子如何?”

  苦竹道:“與初見時一樣,是塊修行的材料。”

  戒律長老道:“與山上那三位相比呢?”

  苦竹道:“方晴,身兼金木水火土五行靈炁,在修行天賦上,三月破慈悲,四月通不凈,修行一年半已達數息巔峰,無人可與比擬。然其天性冷淡不問俗世,若能在今后仍保持禪心不動,可能,他將會是千年云隱,繼祖師之后第二位修成正果之人。”

  戒律長老道:“確實有此可能,你繼續說。”

  “離霄,神劍谷谷主離不和的孫子,與生俱來號稱天下最強劍形器靈的霸道劍:斷生。拜在慧恩長老門下,雖在修行天賦上不敵前者,但在劍法造詣上世所罕見。若將來能克服斷生心魔,成為劍宗第一個徹底掌握斷生的傳人,無疑將會是名縱橫天下的萬人敵。”

  戒律長老點了點頭,苦竹繼續道:“明歸,小小年紀端莊大氣,功力深厚,基礎扎實,各類武學都有涉及且天賦不弱。修行不驕不躁,煌煌正道,是個宗師的模子。”

  戒律長老道:“那他呢?”指的即是寒凌江。

  苦竹道:“修行天賦弱于方晴,但差之不離。習武悟性高于明歸,然心性不及。同離霄一樣,可以出鋒,卻要烈火重錘。不過,越是鋒利的刀越是容易傷人,皆是天性使然。”

  戒律長老嘆道:“是啊,即傷別人也傷自己。苦竹,我有意栽培這孩子,你愿不愿意成為這孩子的錘與鞘?”

  苦竹緩緩道:“我已作了他一月師父。”

  時光荏苒,自三松臺一事后寒凌江開始過上平靜而又充實的生活。崔小猿再沒找過他麻煩,他日里要不修煉云葉真經,要不偷學奇魔典,之后苦竹破天荒地傳他七十二小技,自然高興萬分。

  修習之余他時不時往西峰走一遭,與慧癡長老一起研習符箓陣法。更多閑時,都去水月軒看望雪兒了。想想真是不可思議,從初次見面到互為親人,他們只用了兩天。

  短短的兩天,雪兒把他適應了十多年的生活盡數打亂。叫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將兩人的生命緊緊系諸一根細繩,如何才能在預見不到的未來里生存下去。

  所以從來不是命運操作人生,命運只是給出了可走的路,選擇權還是在自己手上。

  雪兒曾可惜五年太長,他何嘗不覺得可惜。有時早晨醒來,瞧窗外陽光正好山鳥清鳴,自己能蹦能跳心情極好,與死神的五年之期與那一線希望都虛幻得如隔世夢,微小如涓埃毫毛。

  那么為何還要把僅有的五年,飄渺的未來,大好年華,都約束在山間。僅僅為了虛幻的約期和更加虛幻的希望?這樣值得嗎?真的值得嗎?

  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真想不管不顧,不與老和尚告別,不與啞巴師兄告別,不與苦竹告別,也不與山上的朋友告別,就帶著女孩兒離開,去最繁華的鬧市。他早已在江湖上漂泊慣了,能照顧好雪兒。

  可若那五年之期為真,又當如何?

  寒凌江以前很少細思這些問題,他尚還年幼,孑孓孤身,未能足夠體會生命的重量,也尚未能明悉生的意義,死的意義。想的只是在老和尚的安排下盡力求生,救生不成,就只好拿刀抹脖子。

  當時五年太長,好多事都可以拋之腦后。現在五年太短,好多事都要仔細思考。一個生命的成熟,即是在遇見了生命必所遇見,經歷了生命必所經歷,重新打量、重新審視。

  日居月諸,四季輪轉不休。

  春。出也,萬物之出也。

  此時群花還未爭艷,山鳥還未啼鳴,庭院的兩三株紅梅已開始掙落枝頭,欲隨風歸去。

  古人學易,曾以梅花起卦求知。蓋萬事萬物雖變化無常,卻相互關聯,互為印證,一變俱變,是為混沌。以枝頭梅花為象雖小,輔以易數亦可問天地之大象。

  梅花落地,腳尖輕觸。一瓣落地,便是一步。三瓣落地,則便是先后三步。走一步是一爻,進為陽,退為陰,身前為陽,身后為陰。合走三步是一卦,進退之中有乾、坤、坎、離、艮、兌、巽、震八中步法。兩卦相合,即是八八六十四種步法。

  如此再交再變,卦象無盡,步法難窮,以至春風乍起吹得漫天紅梅繽紛,亦能身如飄絮與之相舞相伴,去留不淹。

  夏,生也,生生不息也。

  百色殘褪,唯綠盎然。朝陽磅礴,夕陰純粹。以己為爐,血為引,融二氣煉不死身。驕陽暴烈難滅其生,殛雷含威反增其神。湖水激蕩,嘻哈游戲。時有水龍狂舞,寒冰肆虐,可消夏暑、私捉肥魚解肚中肉欲。

  夜色微涼,水靜蓮香,坐除前看玉出東山,驚起群山熒光。其時飛鳥鳴,夏蟲嘶,山獸號,驟雨急,狂風怒,萬類相競,生生不息。

  秋,戮也,生者之戮也。

  秋色慘淡,秋容清明,秋氣凜冽,秋意蕭條。秋因老而主悲,物過盛而當殺。竹林習劍,紛飛枯葉似無蹤敵影,劍鋒圓轉無窮極,挑其輕。瀑底習劍,銀河倒掛作萬馬千軍,劍意如龍會心擊,載其重。與風習,風來風止風行無意,仗其勢。與雨習,雨疏雨驟雨落希聲,歸無極。

  轉眼天空飄起絲絲白雪,落在云隱群山被護山大陣融成溫潤的水霧,讓山林即使在深冬也綠意盎然。落在藥園也只能結成極薄的素紗。寒凌江上次看見大雪還是在前年的朔北,那里的雪不同南下,它來的猛、來的大,伴隨著凜冽的風,一夜起來就是白茫茫一片,如置雪國。

  冬,輪回也。

  人,以靈,遁其身,偃其形,忘其名,訥其言,心向生生,步轉不淹,神似合明棄穢,身擬無相藏鋒,憑風來風止風行無意,任雨疏雨驟雨落希聲,是山是林是瀑是湖是紅蓮是琉璃是佛魔兩忘,是乾坤無言,日月忽其不淹。

大荒塵衍第二卷.荒山云隱.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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