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郊外,一塊屬于書院的草甸上長滿了枯草。
現正值深冬,枯黃的野草被凍爛了根,滿是枯黃的尸骸,和融化的雪水攪合在一起,顯得極為泥濘。
草甸深處豎起了兩座墳,雙雙并排埋在一起。
寧缺在一座墳前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再次抬起頭時發現墳前站著一個人。
葉凡笑嘻嘻的倚著墳堆看著寧缺道,
“這么急著給師父上墳啊?”
桑桑正在旁邊磕頭,學著寧缺的模樣,三個響頭,不多不少。
寧缺皺起了眉,本來桑桑把這衛光明的墳埋得這么近就已經讓他很不高興。現在又看到葉凡倚著他師父的墳堆,怒氣蹭蹭就漲了起來。
“你最好離我師父的墳遠一點!”
寧缺一臉陰沉的對著葉凡低吼,葉凡毫不在意的吸了吸鼻子,看了一眼天邊飄過的陰云,喃喃自語道。
“要下雪了。”
轉而葉凡又向右走兩步,走到了衛光明的墳前拿著手指戳了戳高高的土堆,慢慢的說道。
“墳修的還是有些簡陋了些,不知道他們肯不肯死后來這荒郊野嶺安息。”
寧缺一直都是一個非常小心的人,小心的人自然會下意識分析聽到的每一句話,好在這些信息中快速篩選出自己想要的。
他自然是聽出了葉凡話中的另一層含義,不由轉頭看了一眼桑桑又馬上緊緊盯著葉凡,出聲道。
“你是說老師和那個混蛋都沒死?”
葉凡抬頭望天打了個哈哈,又低頭看著那墳道。
“我可什么都沒說,他們要去做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反正這墳修的挺丑的。”
“我師父不是在意外形的人,有一座墳就行了。”
葉凡呵呵笑了一聲,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
“也許吧。”
大黑馬在不遠處吃草,即使深冬時節的枯草無滋無味,越嚼越覺著像樹皮,但是大黑馬硬是憑著一副好牙口生生吃了下去。
它抬頭望了一眼遠處的荒草,陰云在天邊聚集。它知道要下雪了,大概等一會寧缺他們也要回去了。
走到馬車旁邊,它的身軀驟然一抖,它感覺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血脈的壓制讓它甚至有些想下跪,一年前在練武場被一個書生支配的恐懼感又回來了。
與害怕寧缺不同,寧缺的殺氣很深所以它有些害怕,但是這股氣息完全是出自于血脈之上,發自內心的恐懼。
血脈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擁有高階血脈去打架,就好像手里握著懲戒去打野一般。所以在大黑馬看來,葉凡就是那個天生自帶打野刀的男人。
忽然間,無端的起風了,天空紛紛揚揚的下起了大雪。桑桑砰的一聲打開了大黑傘將她瘦弱的身軀和寧缺通通遮了進去。
大黑傘很大,再躲一個葉凡完全沒有問題。但是桑桑沒有開口詢問,她知道,葉凡不喜歡人多,而且他有辦法。
空中落下的雪花灑在葉凡的頭頂卻是不再落下,再次飄下來時竟是慢慢凝結成了一把冰傘。葉凡問穩穩的握主傘柄,那冰傘竟是一陣震動抖掉了新生的白霜。
寧缺怔怔的看著葉凡,漫天白雪在葉凡身邊飛舞,手中卻撐著一把如玉似的冰傘。
書生還是那個書生,氣質卻是如此出塵,掌控冰雪的力量使得葉凡看起來整個人顯得有些隨意,卻又好像與什么不可言語的力量牽扯著。
“這就是妖嗎?與生于俱來的力量真讓人羨慕。”
葉凡聞言轉過了頭頂著寧缺,沉默小半天之后開口問。
“你真的羨慕嗎?”
“你可知這天下都容不下妖怪?你可知你的老師,你的師兄都想殺我。天下異類?可笑至極。”
隨著葉凡的聲音變得激動起來,這風雪也是愈加的搖晃起來。桑桑努力的撐著傘,他和寧缺明明離葉凡并不遠,卻是感覺葉凡遠在天邊。
而他們兩人就好像回到了爬岷山的日子,高聳入云的雪山,無邊無際的雪嶺。兩個小小的人一點一點的在暴風雪中移動,隨時要被暴雪掩埋。
寧缺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危險的感覺了,周圍的雪下得沒有多大,卻是給了他一種面對極大的暴風雪的感覺,那種驚慌和無力感是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桑桑還在苦苦撐著傘,寧缺嘴唇嚅動了一下,仿佛打算說些什么。片刻后,又好像下定了什么決心,沖著葉凡喊道。
“不管怎么樣,我相信老師。”
葉凡聞言,更是不屑的笑了笑,又伸出手指了指顏瑟旁邊的那座墳道。
“那我信他。”
寧缺有些惱怒,他想起了七年前的將軍府,夏侯的刀光,滿院子的鮮血。那個將軍的兒子死前不可思議的眼神,母親死前恐懼的模樣。
“夠了!他就是瘋子,哪里來的冥王之子,為什么要追著我不放?真他嗎的,混蛋!冥王是什么我都不知道,鬼知道冥王之子是誰?”
寧缺直接破口大罵,宣泄著自己擠壓多年的情緒。但是他忘記了對面站著的是葉凡,寧缺生而知之不假,但是葉凡比他知道的更多。
“冥王之子?”葉凡輕笑,“你真的沒有見過冥王嗎?要不然你以為你是怎么來的?雞生蛋還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啊?”
“誰告訴你冥王只有一個?誰又告訴你就是冥王之子?你很委屈嗎?寧缺,我告訴你,這就是你的命!”
桑桑感覺自己這邊的風雪小了一點,但是她卻松不下氣來。身旁寧缺的手正劇烈的抖動著,桑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能吵起來,更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么。
“葉凡!我的命?憑什么?有人問過我愿意嗎?你有被人瘋狂追殺嗎?這世界的人都是瘋子,為了一個所謂的冥王,要了我全家的性命,這公平嗎?”
“小黑子,我的父母,他的父母,都因為你身旁埋著的那個人,全死了,全死了!”
“你不是說他還沒死嗎?遲早有一天我會親手殺了他。”
“寧缺啊寧缺!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這么天真,衛光明現在不殺你,等你慢慢發育再讓你殺,你是多么天真且喪心病狂。”
“你的師父顏瑟和衛光明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也可以說在幫我做事情。如果你要找他算賬的話,我估計他以后還真說不定會因為桑桑對你下不去手。”
“這樣吧,衛光明的賬我接著了,你要報仇沖我來。”
寧缺雙手握拳,牙關都要被咬碎了。
“血海深仇豈容兒戲,哪里是你說算了就算了的,衛光明死定了。”
葉凡仰頭看了一眼空中雪花,不禁有些頭疼。指著寧缺就質問道。
“如果現在世界要沒了,你是不是也要先把仇給報了?”
“對,一定要報!”
其實換做葉凡自己,他也會選擇報仇的。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葉凡沒有那種失去親人的悲痛,也是不太好說些什么。
但是對于寧缺還是感覺有些頭疼,自己這次是想來問桑桑問題的,現在好了,這氣氛也不適合多呆了了。
也是葉凡轉身朝著更加荒涼的草甸深處走去了,寧缺主仆二人站在風雪中目視著葉凡離開。
半晌之后,桑桑小聲的說了一句。
“他好像走錯方向了,那個是往里的,沒有路。”
寧缺神色復雜的看著葉凡消失到底方向,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他沒走錯,他是妖怪,不能走人走的路。”
“妖怪是什么?是小時候那些故事里的那些惡人嗎?”
“差不多吧。”
“那不是很孤獨嗎?”
“為什么?”
“因為你小時候就跟我說過妖怪最后都會被猴子一棍子打死。”
“那是沒有背景的妖怪。”
“那葉凡有背景嗎?”
“他?”
“有吧。”
“他自己就是自己的背景。”
“走吧,別看了,回家。”
主仆二人撐著黑傘向草甸外的馬車走去。夜晚的臨四十七巷,非常安靜,只是今日除了各家里的火盆噼啪聲,枯葉落在冬雪上的微聲,還多了那匹大黑馬特有的噴翻唇皮兒聲。
“準備睡覺。”他高興地鉆進暖烘烘的被窩,感受著炕傳來的舒服溫度,忽然發現桑桑正跪在那邊床上鋪被褥,不由異道:“你怎么過來一起睡?”
桑桑鋪好被褥,脫下外衣疊好放在枕旁,說道:“我都這么大了,當然要分床睡。”
寧缺怔了怔,發現這句話很有道理,但還是覺得有些不習慣。他默默想了會兒,把手伸出被子食指輕彈,桌上的燭火應聲而熄。
“那就睡吧。”
房間里一片安靜,過了會兒忽然響起悉悉窣窣的聲音,然后他的被褥被掀開,一個小而微涼的身子鉆了進來,然后安安靜靜靠在他胸口。
寧缺抱著她,手掌在她背上輕輕撫拍,就像小時候哄她睡覺時那樣,感受著懷里的小姑娘身體,嗅著頸間傳來的她的發絲的味道,感嘆道:“還是這樣舒服。”
桑桑把頭在他懷里拱了拱,尋找著最熟悉也是最舒服的姿式,輕輕嗯了一聲。
此時,青龍坊的一處燈火通明的宅子里,葉凡站在院子里朗聲道。
“學生葉凡,求見花大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