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陳關西帶著一個老丈趕來,那老丈五十多歲,胡子頭發全白了,但衣裳卻很干凈,胡子也修的整整齊齊,一看就是讀書人,詢問之下,此人居然是木城草廬書堂的教授。木城雖地處塞北,但木城的漢人孩子多少也在草廬書堂中讀過些書,而這位教授便是他們的啟蒙老師。老先生不是一個人走,而是帶著全體草廬書堂的學生以及部分家人。
“你是如何得知鴉山大營破了的?”張孝武質問道。
老先生捋著山羊胡子說:“老朽的學生之一,便在軍中,因有消息傳來。”
張孝武眉頭緊皺,道:“危言聳聽者,禍亂人心,可斬。”
老先生梗著脖子道:“斬我一人便可,他們皆受我蠱惑,無辜之人,可請將軍放行。”
張孝武搖著頭,說:“你的消息傳到我的軍中,這可不是殺你一人的事,你要說出準確消息來由,否則我不單不放過你,連你身后的幾十人也一并殺了,免得造成兩狼關混亂。”
老先生嘆了口氣,說:“前日時,城主大人忽然封城了,不準外進里出,人心惶惶不堪。我有學生在軍中擔任書記官,昨日他匆忙找到我,告訴我鴉山大敗,潰軍逃回。城主因懼怕城內混亂,便將潰軍交予了城外死士營內看管。昨日早上,犬夷前鋒騎兵已然抵達木城城外,老朽學生說他們繞城一圈之后便走了。”
“消息可準確?”眾人急道。
張孝武內心頓時糾了起來,潰兵被收押到了死士營,程褚準備做什么?
祖公茂道:“你這個讀書人倒是消息靈通,跑得快。”
老先生激動道:“但君子不立危墻下,草廬學堂童生乃圣人弟子,絕不能如金城、水城、火城和土城一般被犬夷屠殺。”去年在北韃塔作亂時,北韃塔騎兵入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將私塾學堂里的漢人與南韃塔學子童生給殺了。原來韃塔人一直以來沒有形成自己的文字,故而力高圖懼怕漢人讓韃塔人語言也消失。北韃塔人也知道,漢人最厲害的武器并非刀槍軍隊,而是儒家文化,老先生故此對其他四城內書生學子被殺盡一事心存忌憚。老先生也不愧是讀書人,一有危險立即逃走,絕不猶豫。
蕭開問:“你們如何逃出城?”
老先生道:“我一學生家人花了錢打通關系,我們昨夜便偷偷出城,不敢聲張。”
蕭開又問:“你們從城里逃出之后,可曾發現犬夷騎兵?”
老先生捋著山羊胡子驕傲道:“我們若發現他們,自然也是被他們發現,我等焉有逃走時機?”
祖公茂不解道:“你們這么多人就這么走了,難道犬夷的騎兵一點響動都發現不了?我不信!別說騎兵了,便是步兵前鋒也絕不會發現不了你們——那可是拖家帶口的兩百來人——除非他們有意放了你們。”
老先生一臉茫然,他哪里能分得清是自己的運氣好,還是人家有意放出自己。
“此去兩狼城路上一切平安無有犬夷,老丈大可放心,我們剛剛從官道上過來,除了一些鳥兒和蟲子,什么都沒有。”張孝武見問不出什么,便放他們走了,那老先生拱手表示感謝,轉身帶著學生和家長們繼續趕路。
目送走了老教授和他的學生們,甚至連張孝武的心情都愈發不安起來,他下令道:“備好武器隨時準備戰斗,夜不卸甲灶不生火。”
“喏。”
所謂灶不生火便是要求這兩天只能吃干糧喝水,軍士們原本輕松愜意的旅程,還有的躺在樹下呼呼大睡不肯睜眼的慵懶,皆被南逃的百姓給驚醒了。軍令下達后,軍士們匆匆起身尋找自己的戰馬,準備好武器兵刃,穿戴好皮甲櫻盔。
死士營騎兵兩陣總計三百人,三百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鴉山戰敗、木城被圍的消息,議論紛紛起來,找到自己的都尉詢問消息的真實性。
“繼續前行,不得有誤。”張孝武下令,死士營將士只得停止議論,一手握緊韁繩,一手握緊了腰刀,甚至連張孝武都將斬馬刀橫放在馬背上,并排除斥候做前哨探明情況。
一個時辰之后,他們陸續遇到越來越多的百姓。
百姓們形色匆匆焦急萬分地向兩狼關跑去,對于死士營這一支逆行的軍隊頗為好奇,稍微打聽后得知是鬼將的軍隊,這才恍然道:“也只有鬼將的死士營才敢如此吧。”百姓眼神中充滿了感激與驕傲,對于他們來說,在人心惶惶之際能有一支軍隊逆火前行,無疑給他們的心中種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圣漢還有未來,百姓還有依仗。
死士營兵士們心事重重小聲議論著,大家倒不是怕死,反倒被逃走的百姓帶動了心思,既然別人能逃,為何我不能逃。
望著手下軍佐健卒們的疑惑,張孝武下令整軍停止前進,并站成縱列訓話,他大聲吼道:“我們必須回去!第一,我們是軍人,在未接到調令之前必須遵從軍令,即便軍令讓我們赴死,我們也必須慷慨赴死。第二,我們還有五百多死士營步卒留在疫莊,此刻我們掉頭走了,便是將他們拋棄了,死士營絕不做拋棄戰友的事。日后,若有人拋棄戰友,見死不救,吾必誅之,對他們,對你們,皆是一般無二!我知道許多人心生逃意,但只要是我的士兵,我一個也不會放棄,一個也不會拋棄。死士之營,勿棄勿遺,生死不離!”
“死士之營,勿棄勿遺,生死不離!”軍士們齊聲吼道。
“死士之營,勿棄勿遺,生死不離!”
“死士之營,勿棄勿遺,生死不離…”
仿佛是洗腦式的怒吼之后,軍士不再談論是否逃走,他們神色淡定,目光堅決,滿懷信心。周邊百姓們更是激動萬分,幾個老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天軍!這才是天軍!這才是我圣漢天軍啊!‘死士之營,勿棄勿遺,生死不離!’我記住了,我們定然將死士營的英名,傳遍中原大地!”
死士營繼續前行,可張孝武的眉頭卻更加緊鎖,心情也更加沉重了。作為一軍統領,張孝武不是沖動的莽夫,他必須要為手下考慮清楚一切,此番前往木城,是赴死還是求生。他明白死士營在第六團中的位置,這是一支隨時準備做替死鬼的軍隊,是隨時隨地可以被毫不猶豫遺棄的軍隊,除了他們自己,再無他人能保護他們。
“死士營能仰仗的,唯有自己而已。”張孝武握緊了斬馬刀,硬著北風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