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白衣女子這番對話之后,劍界中回蕩起水紋一般的漣漪。
時間,似乎在按照非正常的速度流逝著。
不知今夕何夕,白衣女子對卻邪道:“從這一刻開始,你就替代成了我,我卻可以出去了。”
她清冷的臉上露出罕見的笑意。
“我應該恭賀你嗎?”卻邪握了握拳頭,魂魄與兇劍融為一體的他,感受著劍的力量,也承受著痛苦的反噬。
那是如同無數銳利的刀劍刺穿自己身軀般的痛苦。
像是滾滾烈火,燃燒靈魂的煎熬。
仿佛九天之雷,轟然而殛,粉身碎骨的痛楚。
卻邪的臉頰上滾落豆大的汗珠,臉色蒼白,他緩緩道:“似乎…這一場交易我虧了,成為劍靈永遠被困兇劍體內也就罷了,沒想到還要遭受這種痛苦,跟被千刀萬剮一樣。”
白衣女子道:“怎么,你反悔了?”
卻邪道盤膝坐著,臉色看起來好了一點,“事到如今,反悔又有何用,這樣的痛楚我還能忍受。”
白衣女子的身影在漸漸淡化,變得透明,她正在以靈力凝聚肉身,同時耐人尋味道:“反正這樣的狀態也就持續一段時間罷了,到時候你就真正解脫了。”
卻邪道:“比起魂飛魄散,這個結果也算不錯了。”
“你如此想到是免得我多費口舌,劍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樣子,我終于能好好看看了。”她言語中流露出期待的情緒,說道。
話音落下,白衣女子消失在了劍界中。
此刻,一個光幕出現在了元宵與皎螢面前,畫面中與林蒙一模一樣的白衣女子正手握那柄兇劍,行走天下。
以靈力創造的肉身損耗極大,并且因為與兇劍切斷了聯系,白衣女子也無法補充消耗的力量,更無法像真正的肉體那般修行吸納天地靈氣,等到靈力枯竭,肉身便會崩潰,同時神魂也會消失。
元宵瞧出了這一點,不明白白衣女子為何要以這種方式強行停留在現實世界。
那幾乎是慢性自殺。
所謂的身份互換,留在劍中的卻邪卻能一直活著。
原本元宵會以為白衣女子尋得一件法寶,以此鑄就根骨血肉,附于其中,這才是無源之魂魄長久存留人間的方法。
但她并沒有。
“卻邪,聽說這世界上有廣袤無垠的大海,有萬里冰封的雪原,有大樹參天,連綿不絕的森林,這些你都看過了嗎?”
白衣女子的聲音悠悠回蕩在劍界中。
“沒有,我自幼長于深宮,從未踏出過萬年城一步,你說得那些大海、雪原、森林,萬水千山我也只在書中以及畫冊中見到過。”卻邪回應道。
“那好,我替你去見一見。”
彼時炎明皇朝創立,天下已經承平了百多年。
白衣女子提三尺劍,去往蒼茫天地。
來到一處城鎮,恰逢瘟疫降臨,洪水泛濫,災民流離失所,然而富商巨賈囤積草藥與糧食,謀取高價。
另可看著災民活活死去,也不肯從指縫間漏一點東西。
白衣女子得知,二話不說,直接闖入富商的宅邸,以劍將這些人從上至下清洗得干干凈凈,開倉庫救濟百姓。
有時候,她瞧見揮舞木劍玩耍嬉鬧的百姓,也會指點一二。
見孤寡鰥獨,授以金銀。
遇不平事以劍擊之。
她以一雙腳丈量世間。
走過很多很多路,見識過很多很多人。
喝過最烈的酒,騎過最駿的馬。
目睹繁華與荒蕪,看過生離死別,秋冬春夏。
跋涉過最高最險峻的山峰,走過最荒涼死寂的沙漠。
行過萬水千山,足跡遍布整個仙塵大陸。
神秘白衣女劍修的傳說,也悄然流傳起來。
但同時,她的靈力也在劇烈消耗著,在她離開兇劍的第六十年,白衣女子的身軀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竭下去,似乎大限將至。
一個夜晚,卻邪問出了心中長久的疑惑:
“為何你要放棄劍靈那近乎永恒的生命?”
白衣女子卻問道:“什么是生命?或者說什么是活著呢?”
她看向蒼茫浩瀚的星空。
“從擁有靈識的那一刻起,永遠的被囚禁于這柄劍中,不得逃離,遭受幾乎永恒的孤寂,叫活著嗎?”
卻邪無法解答這個問題。
“你完全可以將神魂依附于法寶之中,化身而人,這樣可以活得更久。”
白衣女子微微笑道:“若是此劍鍛造完全,尚可如此,但我本就先天不足,為了迎戰魔族強行出世,先天有缺,做不到這一步。”
“我誕生于千年之前,自那時起幽閉于一片無垠的混沌之中,眼前之所見唯有騰騰的烈火,沸騰的金屬熔漿,森然劍氣的侵襲。世界之于我,是死寂而孤寂的地獄,后來于這片荒涼的世界中開辟出一片綠洲,也只是自娛自樂罷了。”
“只要劍 身不損,我便不會死去,可是這樣的生命又有什么意義。”
“百多年前,我就見過你,雖然劍身在鑄劍臺中,但我的神念已經可以漂浮在皇宮的各個角落,那時的你不過是個孩童,卻吵鬧著要離宮,去看看外界的萬水千山,對那傳說中大海雪原有著無限的向往。”
“然而你做不到,因為你是儲君,未來的天子,你可以擁有一切,要求一切,卻偏偏沒有走出皇城,瞧一瞧世界的自由。”
“深宮高墻是你的囚籠,哪怕它以琉璃磚瓦砌成,也只是精美的囚籠罷了。”
“還記得在燈燭之下翻開記錄著大陸山水形勝的畫冊時,你那激動與渴望的目光嗎,那也成了我的愿望。”
“我想親眼看一看這個世界,以人的方式,親手觸摸,感受,聆聽,而不是隔著虛幻的光幕,注視著那些畫面。何況身為滅魔兇劍的劍靈,哪怕鍛造成功,我也只能深藏皇宮,永遠不可能離開半步。”
卻邪赫然一驚。
看一看這世間的萬水千山嘛,那的確是他幼時的愿望。
只是后來,他漸漸意識到,身為君王,注定有些微小的愿望要舍棄掉。
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有著相似的成長經歷。
一為劍靈。
一為天子。
一個被囚禁于劍界中。
一個被囚禁于深宮里。
欲看一看這美麗而廣闊的世界,不可得。
直到魔族大軍來襲,這位末代天子才真正拔出兇劍的那一刻起。
想看一看這個世界真實面貌的劍靈,與末代天子定下了一個約定。
從劍中超脫,以靈力凝化血肉之軀,成為一個人類,走向她期待的世界。
月華如水,照耀在白衣女子的身上。
她的身軀在漸漸消散,似乎所有的靈力都將耗盡,身軀與靈魂都在走向崩潰。
她道。
“我消失之后,你就可以重新入輪回投胎了。”
卻邪驚道:“難道我不是代替成為了你,永久被困于這劍中嗎?”
白衣女子忽然一笑,“你活著的時候被囚于深宮,死后再被囚于劍中,我不忍心這樣對你,我給你的功法會讓你幾乎崩潰的神魂凝聚,暫時居于劍中,被劍束縛的同時,也被劍界保護著。”
“實際上,在我死后,這柄鍛造不完全的兇劍也會失去對你所有的限制,那時你就可以超脫了,再入輪回。”
白衣女子的身軀緩緩消散,化作瑩瑩流光。
卻邪忽然明白了一切。
“你寧可就這樣死去,也不愿再被困于劍中,成為劍靈嗎?”
“孤獨比死亡可怕多了。”白衣女子道:“這個世界,我來過,見過,走過,無悔了。”
卻邪輕嘆一聲,雙手緊緊攥住,像是下了某種重要的決定。
“若是能讓你入輪回,轉世為人,可以保住你一命吧。”
“不可能的,我先天有缺,入不了輪回。”
卻邪咬了咬牙,道:“也就是說補全你的先天之缺就可以了吧。”
那柄通體赤紅的滅魔兇劍忽然綻放出璀璨的光芒。
一股澎湃的靈力注入白衣女子崩潰的軀體之中。
白衣女子驚道:“你在做什么,快住手!若你將所有靈力都注入我體內,你就會永遠被困在這劍中,成為劍靈不得逃脫了!”
卻邪道:“正如你說得那樣,我生前就被囚禁于深宮中,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了,死后成為劍靈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伴隨著卻邪所有的靈力全部傾注出去,赤紅的劍身黯淡下去,劍身上出現了斑斑銹跡,寒芒盡失,乍看之下不過是一柄普通的劍器。
劍界中,虛空之中伸出一條條無形的鎖鏈,將卻邪的身軀纏繞束縛。
從這一刻起,他才真正為了滅魔兇劍的劍靈,神魂與劍融合在一起,再也無法離開。
而白衣女子的身軀雖然在潰散,神魂卻保留下來。
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從虛空之中產生,將白衣女子的神魂引向遠方,引向幽冥世界。
卻邪看著白衣女子的離去,露出欣慰的笑意:
“這天下之大,六十年遠遠不夠,按照你所愿望的那般,萬水千山,再替我好好看看吧。”
“若是有緣…我們終會重逢。”
說完了這句話,卻邪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之中。
整個劍界在那一瞬間化為混沌。
無垠的黑暗,無限的血腥氣息,無邊而刺骨的劍氣侵襲。
又是不知道多少年的永寂與黑暗。
孤獨在侵蝕靈魂。
直到一只手,將這柄寒芒盡失的兇劍從黃土中刨出。
洗滌了歲月沉淀的灰塵與泥土。
喚醒了劍中之靈。
如此,已經是三千年后的事情了。